史先生

五龍山的人一般不興叫先生。不論是誰見著了誰，都可以很親熱地叫一聲他表叔、他表舅、他表姑爺什么的。同輩見著了也可以這么叫，那是比著自己孩子叫的，這樣顯得親切。但不管誰見著了史四爺，大家都叫他史先生。

五龍山的人稱四爺為史先生，是絕對對他的抬舉，因為史先生是五龍山數——數二的人物。五龍山的人說，甭看這里出了幾個大學生和一個作家，但與史先生相比，依然是冰箱斷電——餿的。

起初史先生也不習慣這么叫他，史先生說，過獎，過獎。西周有孔子，春秋有孟子，我只不過是五龍山的泥腿子而已。雖說是泥腿子，但史先生的農活做得絕。五龍山人最瞧不起莊稼人不會做農活，而史先生恰恰是一個文能拆字、武能擔水的角兒。

脫土坯是鄉下的“四大累”之一，這活一般人就做不了，它不僅臟、累，而且特別講究。要面子光滑，模內填實，坯不超重。別看史先生早已過了知天命之年，但他的腰板還硬朗著，脫起土坯來是一般人的兩倍。史先生一是切泥準，雙手插進坯泥里切一團，不多不少，往木托子里一摜，用力勻稱，若用力過大，泥會濺出，若用力過小則又填不實。二是史先生的雙手靈，先右手一推，再左手一抹，土坯光滑且有棱角。三是蘸水快，雙手輕離木托，然后一只手拉裝水的木盆，另一只手反轉木托蘸水。一個土坯的形成大約在五六秒鐘之內，這活一般人做不了半天，而史先生做半天過后，依然能唱上一段京戲，還帶著不大規范的手勢。

小青年們咽不下這口氣，說脫坯他們不行，但挑就是史先生的不行了。一挑塘泥有百來斤重，史先生不溫不火地擔著，步子勻稱。小青年們則打著飛腳，到地點后幾乎沒有傾倒之物，而且竹箕上沾著一層厚厚的塘泥，回來的挑子還有幾十斤，依然不那么輕松，他們不得不找木棒來劃或敲，有時還須到水塘里洗一下，如此廢力又誤工。但史先生很輕松，每擔塘泥傾倒之后，竹箕清爽干凈，沒有沾物，返回輕松。一天下來，小青年挑的塘泥不足史先生的一半。原來史先生腰間系著一個大圍巾，一般人認為他是用來護臟的，實則是史先生用來裝草木灰的，每次撒入些許在竹箕里，這樣竹箕就不沾泥了，可小青年們哪里知道。于是說，服了史先生!

那會兒五龍山已經通了電視，但人們更多的還是喜歡史先生的京戲，史先生最拿手的是《定軍山》，這個大學生不行，作家也不行。連個什么叫《滿工對唱》也不知道，這是五龍山人不能原諒的。于是五龍山的人就把大拇指豎到了史先生的面前，說現在的大學生喲——然后又把頭搖得亂響。

五龍山有了史先生，大學生們就很少回去，因為五龍山人的問題，大學生們解釋不了，而史先生卻能說出個子丑寅卯。

比如說吧，五根的公牛與老八的公牛在河灘上頂起角，大學生可沒有辦法，只有硬著頭皮找史先生。史先生到時，那兩條公牛已經頭頂頭、角打角了，樣子十分的可怕，大有你死我活之勢，人近不了跟前。老八坐在地上嚎啕，怕自己的牛不敵對手，那牛的本錢還欠著人家一半哩。史先生說，莫哭，沒事的。史先生讓五根和老八一人點燃一只火把，在各自的牛眼前晃幾下，然后分向跑開。果然按史先生的辦法，那兩條牛各追著一個火把跑開了。事后，史先生對大學生說，學生物的，也要學學田單的火牛陣。大學生在心里說，史先生真乃怪才也。

史先生的確是個怪才，五龍山的人凡事都要向史先生問個明白，即使是電視上說的，五龍山的人還得和史先生商討一下，因為五龍山的人說，十里路上無真信。說來也怪，盡管史先生的天氣預報與電視上的大相徑庭，但最后還是史先生言中了。

電視上說無雨，天空也是亮堂堂的．下院的陳老七信了，于是他請了工匠準備翻修屋面．迎接新年。這時忽見史先生從上院過來，陳老七便習慣地討教一下。史先生看看頭頂上的天空，又看看四周，半晌不言語。陳老七急，用手撓頭，忽然發現自己戴著兩個耳焐，便紅著臉取下耳焐，然后輕輕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因為五龍山人都知道史先生忌諱耳焐，你陳老七戴著耳焐，不是明顯寒磣人嗎?史先生這才說，上風雖開，下風不散，這是主雨天啊!

有人吃了陳老七的早面，嘴軟，便嚷道，這是明顯的無雨天啊，還磨蹭什么?難道真讓我們白吃一回?史先生不再言語，徑直走了。陳老七可能是舍不得一人兩個荷包蛋，當然陳老七家那日也泡了湯。后來史先生見著陳老七說，山之四時，變幻莫測，豈一個電視了得?

那次之后，院上的人不論誰家做事，都要請史先生切切指兒。一是討個好天氣，二是討個好吉日。史先生也很江湖，有請必到，中午或晚上便坐下來小酌一杯，酒不過三盞，干凈利索，客走主人安，然后撒下一路京戲回家了。

久而久之，史先生的兩個兒子便不再滿意他爹這樣了，說是市場經濟，要酌情收費。史先生說，混賬，鄉里鄉親的。史先生的兩個兒子不問，在上院下院說開了。于是有人就說，這年頭還是錢好。

不久史先生門庭冷落車馬稀了。盡管史先生說不收錢，但依然不再有人請史先生看天氣、擇日子、選墳場了，也不再有人嚷著叫吏先生來段京戲了。五龍山人那時開始鐘情電視了。史先生一頭的霧水。過了很長時間，才有一個人來請史先生，史先生十分高興，說，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一回。但事情結束時，那人付了史先生一天的工錢。史先生臉上漾著的笑沒了，史先生甩下錢，飯也沒吃就回了。

史先生終日在家悶悶不樂，前年冬日，史先生剛好七十三歲，史先生犯忌，結果走了。

五龍山人在心里一直惦記著史先生，出殯那天，五龍山滴水成冰，向來有戴耳焐習慣的五龍山人，那天卻沒有一個戴耳焐的。因為史先生是個大禿頭，只有兩耳上方長著一撮頭毛，遠遠望去像是光頭戴著兩只耳焐。

責任編輯 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