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的感悟

我死了，帶著人生諸多未盡事宜的遺憾，突然死了。

我的額頭和身上全是死亡的汗水，那是我最后一次流汗，流盡了最后的力量和最后的辛勞，世界在我的汗水中凝固，與我一起死去，那些生活的樂趣和煩惱也一同死去。

我的心靈離開了那死去的軀體，失去了依托，懸在了空中，跌跌撞撞地闖進了無數個虛擬的世界，有耶穌的，有釋加牟尼的……人們早就給死人抑或是給活著的自己建立了許多虛擬人類社會的境界，不僅虛擬出天堂、上帝與神仙，還虛擬出地獄、閻王與鬼。這一切使我的心中充滿了死的新鮮感和好奇以及喜悅和勇氣，于是我神采奕奕、邁著矯健的步伐，趟向虛擬世界，走向親切的死神懷抱。直到此時，我似乎才感到自己有一點點擺脫那煩瑣的糾纏，有一點點擺脫了人世間的卑俗。

回眸人生，似乎有太多的生活奴隸，到處可以看到鐐銬的痕跡(精神的、生活的……)，人們自相殘殺，卻把它稱之為愛國、維護和平……看著千百萬人的奔波和自己的奔波，我真的有些厭煩了，我需要獨自一人守在一個地方，靜一靜。于是我走出人生的決心已定。就在那個大風大雨的晚上，我感到有一雙手臂從黑暗的風雨中伸了過來，要擁抱我的靈魂而去，當那雙手臂從開著的窗戶伸向我的靈魂時，我變成了一股清風，暴風雨席卷著我的生命，從生的世界卷向死的世界，在兩個世界的交界處，我突然感到靈魂與身體撕裂的一種痛苦和絕望，有一種突然墜入深谷之中、墜入無邊的黑暗與永久的寂寞的感覺。守門者立即為我念起祈禱式咒語：把過去的一切全都忘掉吧，你會得到新的幸福!

我的靈魂在山河間盲無目的地亂跑，已不知身軀之殼現在何處。我感到此時的自己非常地鎮靜，我在死中體會著人與自然的關系，品味著死。人生在世最怕死，說話辦事也最忌提到“死”字，絕大多數人對死亡都會或多或少地感到一種恐懼，于是渴望著長生不老，并想象著來生來世和死而復生的論說或天堂與地獄的虛擬人生和人世，直到死后才知道死是多么的必要和美好。幾乎每個人在世時都有很多的期盼、很多的欲望，現在徹底解脫了，死幫了大忙。死是每個人不得已的必然．是人類不得已的必然，也是一切生物不得已的必然。試想，如果人類的死亡作片刻的停止，人世間將會擁擠到何等地步，將會給世界帶來多么大的恐慌，人類全體毀滅的危機將在停止死亡中產生。

回想自己經過了許多自我折磨和愚蠢行為的道路，如今我終于穿過了愚蠢行為的原始森林，有一種慶幸的感覺。我極力尋找著傳說中的中西方極樂世界，披荊斬棘，奮勇向前，像人間的“西游記”之說那樣。無意間，驀然回首，我看見那些曾經生活過的城市在我的面前消逝而去。喧鬧的人世像一個海島在我快速航行的靈魂之舟后邊遠遠離去，它越來越小，越來越渺茫，最終消失了，我再也感受不到它的溫度了，于是有一絲絲無味和枯燥、寒意和陰冷向我襲來，繼而有一點點傷心涌上我的心頭，我真的舍不得那個喧鬧的宇宙小島，最后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我開始回味它的形象、它的美麗，我突然想要回去抓住它，可是時光是不可逆轉的了。我開始感到很傷心很傷心。

伴隨著我的傷心，我突然感到周圍哭聲一片，這哭聲仿佛在哪里聽過?我終于記起來了，那是自己生前到死人的人家慰問時聽過的哭聲，可現在它是在我的周圍。悲痛的氣氛感染得我也想哭了，但終于沒有哭出來，我已不能支配我的眼和淚。我想重新睜開眼睛，它卻紋絲不動，簡直不像是我生前的眼睛，我面前的世界全被這該死的眼皮死死地遮住了；我想抬一抬手向哭著的人們致意，更是無濟于事。一切關于像生前那樣以精神支配肉體的想法全成了空想。我反復地迫問自己，這是怎么了?最后終于斷定，一定是自己的精神與肉體之間斷路了，像自己生前家中沒來得及修理的那臺舊電視機對遙控器沒有反應一樣。

我在殯儀館里靜靜地聽著哀樂，數著那哀樂在空氣中震蕩著的一個個微粒。在悲傷和哀曲聲中，我的身心破碎，精神離散而去。離開了軀體，我成了虛無縹緲的靈魂，成了脫離實際的理論。我幾乎忘記自己已經死去。我緊閉著雙眼，那具沒有生命的身體任人擺布，不一會，我就感到焚尸爐內的烈焰在向我撲來，我意識到焚化工在推我人爐．我的肉被燒得呲呲作響，迅速收縮、炭化……我忘記了呼吸，忘記了叫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幾十年經營和精心維護的血肉之軀就這樣毀于一旦，最后只剩下一點點欺騙和安慰后人也安慰自己靈魂(假若有的話)的骨灰。

我的骨灰被焚化工象征性地裝了一些到一個還算精致的盒子里，一片哭聲環繞在盒子的周圍。的確，現代的這種死后焚燒成灰燼的做法，對活著的人真是一種沉重的打擊，把過去死后還能成為化石、木乃伊或者其它方法長存下去的一點點幻想打得粉碎。我真的感到大自然在玩耍著我們，讓我們生了又死，爾后她又去復制新的生命，復制我們從生到死的過程，大自然玩賞著人的生生死死，玩賞著所有生命的生生死死，就像我們將小豬小羊喂養長大后又殺了吃它們一樣。

我的靈魂追隨著我那一點零散的骨灰來到公墓群中，走向陵園和墳墓，就像一名游客走入了一個陌生的城市或風景名勝。與我同時進城的還有許多人，而且向流水一樣接踵而至，一刻也不停止，他們都默默地走人了這座古城堡，雖然多數互不相識。這正是大自然這一上帝為人類和一切生命編好的卻又遭到一切生命堅決反對的默認程序。

白天，我在陵園的墳塋上一小時一小時地曬太陽，想心事，并像小孩子一樣地咬著自己的手指。或者在就近的墳場上摘花，追著蜜蜂玩耍。在清晨的寂靜中我將生前喜愛的歌哼唱，我數著塋上草尖的露珠，看著他們在陽光下蒸發，像我當年的生命一樣。

寂靜的夜晚，人們都在睡覺，我的心迷失在無邊的寂寞里。我看到滿天的繁星，又亮又密，有一種天離我很近很近的感覺，我發現在世時自己從未見過這么多的星星，是無暇顧及還是粗心忽略?已不得而知。

我傾聽著夜的寂靜，聽見現在的世界與我生前的世界在激烈討論著關于生與死的很深奧的問題，我感到現在的世界比生前的世界有更高的境界，我的心靈殷切地希望升到比生前世界更高的地方。此時的我，就像生前世界上描述的神仙那樣，感到非常的愜意，于是我便用神仙般的眼睛觀察著宇宙，用神仙般的耳朵傾聽著以太的私語，用神仙般的體魄感受著時光的變幻，人世間有誰能有這樣的愜意?!

在晴好的天氣里，我的靈魂駕著彩云飄浮在半空中，大范圍地閱讀著曾經的和現在的人生與人世，我用眼光點擊著這個巨大的網頁。我感到自己的靈魂在擴大、在膨脹，四肢在無限地延伸，延伸到海天相接處，延伸到與星月連成一體，我感到自己越來越薄，越來越絲網狀，終于化成了宇宙，我在膨脹中讀著宇宙，讀著我不懂的太深奧，只聽有個聲音在說：你不再存在了，你也永遠存在了，你成了永恒的宇宙。

我似乎明白了，人生走向死亡，如同宇宙間的萬有引力一樣不可抗拒，如同水從高處向低處流淌。死亡將人生的一切美好和痛苦同時淹沒，將所有的正負相加最后得0。小時候做算術題時，結果得。總是一個驚喜，但那時候并不知道人生的算術式得數也是O。

死了，躺到一個寧靜的地方，偷偷地潛移默化地去參與大自然的無限循環，獲得屬于我的一份永恒，這難道不是快樂的事嗎?

愿所有活著的人們，能笑著去面對人生，更能笑著去面對死亡!

堤岸

站在洪澇季節的下游長江堤岸，一片水的遼闊，一下子淹沒了每日在住宅叢中穿梭忙碌的景象。

獨立江岸，只見風推著水，水帶著風，使勁镢啃著江堤，發出一陣陣有節奏的聲響，繼而拍打著防汛人的身影和心屏，顯示著水的力量，向防汛人發出陣陣威脅。

終于，大江上遠遠地起起跌跌飄來一葉扁舟，是漁船還是貨運，不得而知，僅見得風浪打來，好似一個水上翹翹板。

童年生長在偏僻的丘陵小村，是真正的一個小泥巴人、小稻草人，只是從課本中得知中國有個驕傲的、需要背記其長度的長江，又從電影中得知長江巨浪洶涌，江天一色，美不勝收，真是催人時時向往。1978年的秋天，二十多歲的我伴隨著高考恢復的求學洪流，真的來到了兒時向往的長江岸邊，然而，提前興奮了好久的心卻一下子冷凍下來，眼前活生生的長江并不是那么遼闊動人，怎么也找不到兒時心中想像的滾滾巨浪，水也是?昆濁的!直到這時才明白，藝術上的長江與真實的長江相距甚遠，于是“果斷”地推論：藝術上的人生，藝術上的世界，與真實的人生、真實的世界相差甚遠(尤其1978年以前)；進而又推論：兒時的想像與人生的現實相差甚遠……

一個閃電，一陣暴雨，一個拍岸的浪頭，終于撕碎了我對童年與長江的咀嚼，把我的思緒摔在這泥濘的堤岸，無數個雨點墜落在水滋滋的堤岸上和長江的水面上，水面上立即密密麻麻地泛起無數個小水泡，瞬時間這些水泡又一齊破滅，無數個新的水泡再誕生出來……我感嘆這些水泡的無數可計，感嘆這些水泡的此起彼伏，一代接一代，似乎無休無止，我不知道是世界上的人口多還是我面前的水泡多，我不知道大自然這一“上帝”在我面前演示著什么，要給我一個什么樣的啟示!

于是，我的心在凝聚，我的腦海一片茫然，全然是小水泡的生與滅，我不自覺地撐傘沿著無數水泡的濕淋淋的堤岸漫步著，盡不知不覺地走進了社會：法律是社會秩序的堤岸，政策是社會改革的堤岸，和平是生命的堤岸……似乎足下的堤岸正在啟迪著歷史，啟迪著生命，啟迪著人生……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