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的日子是快節奏的日子,農家里,男女都忙,老少都忙。在地里討生活的農人心里明白,此時手里插的是秧,可心里趕的是節氣、是時間,是分分秒秒的時間——我說的是我有過的歲月里、在我老家那山內旮旯里的事兒。
山內的村落,多半田多人少。田,不是盤在山腰,就是臥在山谷。最遠的,離家十來里;大多的田,也在三里五里之外。丘小塍高,費工花時。說實在話,日日與土地打交道的農人,還真有點苦行僧的樣子,當然還有他們的牛。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日里,插秧是大事了。插秧了,你得早早起,早早下地——說準確了,就是在來不及放亮的天色里,你就得肩挑了早已準備好的畚箕和秧盆等,晃晃悠悠下地去。
先來到秧地里拔秧。說到拔秧,那也是辛苦并缺不得技術的活了。首先要齊齊整整拔起,不要扯斷了根糸,然后甩了粘于根糸上的泥土,齊齊整整一捆捆扎好,碼進畚箕內。來上一根煙,便尋了陣陣喝牛聲的方向,挑了去。
要插秧的地里,早已有人在那兒忙開了,那是犁田的,耙田的,下肥的和管水的,這些人是春播的先頭部隊,他們把地準備好,迎接插秧大軍的到來。
插秧的大軍來了,到了地頭,會煙的人先來上一支煙。抽罷,兩指頭把捏住的煙頭瀟灑一彈,抱起秧盆,走進田里,一個個便彎下了腰、擺開了架勢。
若是彎彎細細的梯田,那么就一人一丘排上去,占地盤似的直排到半山腰。這樣的情景,若從遠處望去,是不無有詩意了;若遇臥于山谷里顯得方方正正的大丘田,是要并排了往直里插。第一個也是大家公認的最插得直插得快的,往往在田塍的中央處下腳、然后插起,其余人就從他的右邊一線兒排開,然后你追我趕。這是最熱烈的場面了,因為誰都不能示弱,落后了就要阻礙了你右邊的所有人,因為后面的人一個個跟上來了。你不前進,后面的人便無法前進。這也是最體現你的插秧水平又最能使你得到鍛煉了。若技術不行或膽量不足,請自覺站一邊去,不要礙了別人。因為插到對面的田頭時,人們是要站直了腰桿來審視一番,來品評一番的。
插秧,是農活的基本工,下鄉來的小青年或回鄉來的小青年,首先得學插秧。插秧亦講究技術:出苗要快要勻;插得深淺,橫豎間距得依田里的土質而定,無不見學問。
山里的地多梯田,田小犄角多,生手常一排排插成彎彎的腰帶且不識轉彎,只有高手插得圓圓潤潤的,橫豎順直,如寫得流暢的詩行。
插秧也最能看出你農事的基本能耐了。很多人插半天一天可以,一旦插得三天兩天,感覺腰就不是自己的了。因此在田頭地角,捶背的情形是時常看得見了。半臉盆的秧插了,就要直起腰,扭一扭或捶一捶,說腰很酸很疼,于是順便抽根煙,然后才彎下腰繼續插。隊里只有阿福大叔,從不捶背,從不知腰酸腰疼,從田埂的這頭彎下了腰,就一直插到田埂的那一頭,手勢如機械的一般,從左到右,從左到右;從插秧之日始,直插到地盡田光。真是個天生的插秧手了,最是讓人稱道。
在插秧的日子里,農家中是沒有閑人的,真有如俗語說的“連煙囪里的人都拉出來上陣了”,誰不知此時節地里多一雙手意味著什么。下地的人常忙得無暇吃飯,家中的婦女就要把飯菜送到田頭地角來,此時的她們,會送來男人最覺可口的飯菜。其實她們在半晌午的時分就送來了,因為她們送來的不但有午飯,而且還有點心——午飯前的點心,因為她們知道,大忙中的男人,最不能敷衍的了。趁男人吃點心或吃午飯并順便在田頭地角歇息片刻時,婦女是不歇著的,她們都要到田頭地角的邊上去采擷些苦菜、雜筍或雜菌什么的帶回去,煮湯或做菜,均美。會農活的,尤是一些較年輕的女子,也下田去幫著插一陣子,顯顯身手并體驗一下男人的苦辛。這是辛苦的男人此時里最最喜歡欣賞到的風景了。
插秧的日子,是春最濃的日子。春的濃,是從聲聲吆喝牛的聲音中來;是從剛翻起的泥土的氣息中來;是從四野山坡里的鳥鳴和野花的香氣裹挾了來;是從農家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忙忙碌碌的身影中傳遞而來……牛在忙,人在忙,春風春雨也在忙。在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色里,眷潮陣陣泛起。
插秧的日子,是農人忙碌的日子,是農人苦辛的日子。農人手里插的是秧,但心里趕的是時間,心里趕的是節氣,心里趕的是生命的分分秒秒。插下一棵棵,插下一行行,插下一丘丘,插下一片片,插下的是秧,插下的是詩,插下的是希望。
炊煙
裊裊的炊煙,庶幾已退隱至鄉野、成了鄉野村落的一道景致了。這道景致既古樸又雅致,撩人情思了。
然而,倘若你的人生不曾打從鄉野村落里啟程,或你不曾身勞心瘁地孤旅在蒼茫的荒山僻野間,你會為這道景致而怦然心動嗎?你會為不期然地遇到“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而感到親切、溫馨并為之心旌搖曳嗎?
剛上小學的女兒此次回了趟老家歸來,我的鄰人問她:對老家的印象如何?小女二話不說,拿起紙筆,輕巧里繪了一張畫。畫面上有青山,青山邊有農舍,農舍旁有果樹,農舍頂有炊煙。農舍參差,果樹婷婷,炊煙裊裊,云彩淡淡,畫面素雅簡約。小女把畫好的畫推到鄰人的跟前,鄰人看了,夸贊說:畫得真不賴,小畫家大手筆哩。我不知鄰人的話是否為“虛應故事”,但在我眼里,小女的畫委實讓我心動了,我感覺小女以她童貞的純樸捕捉到故鄉老家真正的精髓和神韻了。故鄉老家的神韻,不就在那畫面中展陳的這些尋常的青山、白云、農舍、果樹,尤其可算那點睛之筆里的絲絲縷縷飄浮又靈動的炊煙嗎?
記憶中的故鄉,總是與那裊裊的炊煙相關聯著的。前些年,父母在世時,每臨了寒、暑假,無論我身居何隅,我都要帶著游子的風塵與疲憊,迢迢地趕回父母的身邊,去看看他們。每當我踏上故鄉小村的村頭,在夕陽下在晚風中,我都要站村口的山崗上佇足眺望一眼山坡邊那竹樹掩映的自家的老土屋,望老屋廚房頂上的煙囪是否有炊煙裊裊騰起。若見炊煙,我的心便立馬泛起陣陣無比溫馨、親切的漣漪,一身的疲憊也隨即消散;若不見了炊煙,心頭便悵然若失,想:母親病了?或父母在田間里尚未歸來?腳下的步子便隨之沉重了許多、踽踽了許多。
而今,我父母已故去些許年了,然而,當我羈旅異鄉的日子久了,我仍不忘抽空兒回去,走進那大山深處,走進那裊裊的炊煙下那一方讓我懷想與動情的土地。炊煙下有我的親人,有我的父執我的友人,有類似我父母一樣命運的勤勞善良的父老鄉親。那兒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熟悉那兒的一切:那兒的山那兒的水,那兒的農舍那兒的土地:那兒的土地上生生不息地生長著的莊稼和希望、及農舍下一茬茬鄉里的苦辛與歡樂。所有這一切,都能慰我一顆疲憊或躁動不安的心,使我沉靜、使我暢舒、使我感動和振作。
裊裊的炊煙,是純樸的鄉野村落的圖騰了。人類的歷史,第一縷炊煙當是從大山深處升起的吧,有了這炊煙,才有了人類的進步,才有了人類今天的文明。
然而如今的城市是消滅炊煙的,可當炊煙在城市里遁跡后,越發膨脹和喧囂了的城市也變得越發冷漠了。那城市中越來越現代化的設施,那林立的高樓大廈及喧囂的車水馬龍,早已污濁和隔膜了這兒的清風明月;還有城市住房中那些隨處可見的貓眼、防盜門、防盜網及兇神惡煞的狼狗等,給人的是冰冷、疏離、戒備和無情,這些又哪是炊煙下的土地上的人們能想象得著?
炊煙下的地方也許落后,也許閉塞,也許有你和我迷惘、不屑的東西,換句話說,那兒不是仙境,那兒也不是凈土,炊煙下展開的油鹽醬醋、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恨恨愛愛的故事,永遠有如汩汩的山泉水,綿延不絕又平淡無奇,但那兒不缺少美:那兒的水很潔凈,那兒的空氣很鮮活,那兒的山川走勢很獨異,那兒的清風明月很怡人,那兒的人心還依然純潔、古樸,那兒仍然有許多山里山外人的眷戀和追懷。
自古至今,炊煙總充滿詩情畫意了,有被寫進詩里的,有被繪進畫里的。王維的山水詩似乎是打從炊煙下的地方汩汩流淌而出;明清的山水畫似乎是以炊煙下的地方為“藍本”。平凡的炊煙不平凡了,似一首悠長曼妙的古曲兒,鮮活過多少文人墨客的靈感,又安撫過幾多游子凄戚的胸臆,于孤獨靈魂在精神和情感上喚起溫馨、親切的家園感、歸宿感,是語言難以盡述了。
炊煙已在城市里消遁了,炊煙也會在鄉野村落里消遁嗎?我相信,炊煙一旦在山野鄉村里消遁時,這世間也定然要失去許多亮麗,許多詩情及美妙的。因此,炊煙及炊煙下的一切,都讓人眷懷了,況且,當我們追溯回去,我們的祖上有誰不是打從大山里走出?有誰不是從裊裊的炊煙下走出?可以說,在大山深處,在那裊裊的炊煙下,那是我的故鄉,那是你的故鄉,那是我們大家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