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
三十多年前,幾輛解放牌大卡車把我們這些新兵拉到池州碼頭,再由那里運往四
不知為什么離開青陽那天,不像往年,新兵們戴著大紅花,伴隨著鞭炮、鑼鼓穿過街道兩旁歡送的人群,而是在清晨,一群新兵踩著拖拖踏踏的腳步聲穿過還沒有醒來的小縣城。我的虛榮心一方面盼著像往年送新兵們那樣能見著自己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另一方面又慶幸這樣的安排。但父親和母親及兩個弟弟在那個冬天的早上還是早早來了。那時,母親身體已經很不好。車過南門大橋,我回頭看看,他們還在站口昏暗的路燈下,我不由鼻子一酸。
車到池州碼頭,天還沒有亮。霧,卻是越來越濃,江水拍岸的聲音里,伴著壓低嗓門的說話聲,比我們先到的鄰縣的新兵們正從另幾輛卡車下來,向著像是被水泡漲了的燈光里走去,想那恐怕就是運我們去四川的船了。
直到這時,我還不敢想像我能當上兵。我之所以不敢想象,一切皆緣于一個大我幾十歲的堂兄。因他的緣故,那些年一有政治運動,我的父母便恐恐不安。盡管他們從沒有告訴我什么,但從他們緊張的神色里,我還是讀到點什么。直到文化大革命,一切的個人隱私都暴露無遺,從父親單位的大字報里,我才知道有這么個堂兄,并知道已于解放的前一年去了臺灣。
“哪曉得他是死是活呢!”
說到他,父親顯得很無奈。
其實,是死是活已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人和我們有著血緣關系。從得知他離開大陸那天起,苦難就向我們敞開了大門。
事實上,我從未敢去想當兵,便緣于此;我之所以又想去當兵,便也緣于此,我想從這個陰影中走出來,從而改變家庭的狀況。我之所以能當上兵,我應該感謝我下放的農村,還有那位民兵營長。應該承認,我對村里所有的人及他們對我的感情,都是真誠的。后來寫了點作品,大多緣于對這片土地的感情。那時我無任何奢想,已做了長期生活在鄉村的打算,我在自己蓋的三間小屋前栽了一叢修竹,還設想過兩年在門前的小院里蓋一座小涼亭,天真地設計著舊書中的“隱士”般的生活。所以當應征的初審名單中有我的名字,竟大出我的意外。這一方面使我驚喜,另一方面又使我惴惴不安,深恐最后的政審結果非但使我不能入伍,反而影響我平靜的生存環境。當那個冬天的早晨,大家都去公社體檢時,我卻遲遲躺在床上木木地望著天花板,直到民兵營長趕回來催我,我才磨磨蹭蹭地出了門。到了這樣地步,我惟一的想法,便是在那么多應征體檢的年輕人中未必我就能檢上,但結果恰恰與我的想法相反,我居然在為數不多的幾個年輕人中體檢過了關。但接下來的政審使我大為犯難了,我已沒有退路。不過既然那個大我幾十歲的堂兄在我還未出世之前就走了,我連見都沒見過的這么個人,與我有什么聯系呢,我又何必非得在政審表上去填他呢?我這個小小的“誠實”或“不誠實”還是讓自己順利地度過了政審關。
母親知道我要入伍,先是很高興地嘆息了聲,“也罷!”接著卻一下淚水婆娑。她的抽泣聲,使我們弟兄幾個的歡笑聲一下沉寂下來。
我說:“我是當兵呀,有什么不好?”
父親也說:“是啊是啊,好事,你哭什么?”
母親說:“去四川,幾千里,還不定什么時候回來一趟。”
那時珍寶島上空的硝煙還沒散,廣播里整日“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為人民。”母親常常為我們幾個子女不能正常讀書,小小的年紀卻要背負著大人一樣的精神壓力而不安,現在我要去當兵,她多少有些難過。
我說:“我當上兵,別人就不會老是捏著我們了。”
母親說:“好好干,別給家里丟臉。”
母親出知身在桐城鄉村的一個破落的書香人家,自己不識字,但卻遵循著老家的兩句古訓:“富不丟豬,窮不忘書”、“餓不討飯,氣不告狀”。她的性格很深地影響著我。
當一套簇新的綠軍裝套在身上,雖然有些肥大,卻很神氣,但我并不想見到熟人,在家待很短的時間便回到鄉間。家里人沒有勉強我。我整天和合肥的、上海的、本地的知青在一塊神聊、照相,在農民家吃飯,看起來很快樂,只有我自己明白,在這套光榮的軍裝里卻包著一顆隱隱灼痛、不安的心。
現在,我躺在船艙里仍然被不安包圍著,心卻并沒有飛出去,就像這場越來越濃的大霧使我們的船久久不能離去一樣。大約九點多鐘,霧退去,江面黃燦燦的一片,船啟動了。這當兒,又“哐當”一聲響,好像船體碰在岸石上又停止了。隨即,甲板上發出一陣騷動,一伙新兵紛紛向后艙的甲板跑去。原來那地方有幾個穿藍制服的公安正把一個二十來歲的人往船下拖,一邊拖一邊厲聲責問他是怎么溜上來的。那人緊緊地抱著頂層的旗桿,任那幾個人怎么問就是不說話。有早來的或是與那人相熟的新兵在小聲議論,原來那人也是這次應征的,身體各方面皆合格,還是個搞文藝的,卻不知什么別的原因沒有過關,臨時又給取消了名額。無奈之下,便花了十塊錢雇了只小劃子乘大霧爬上新兵的船上,以為上了船便鑄成事實,不料又叫江上的保衛艇發現了。有人還指指那人藏身的地方。我本想把結果看下去,卻由各班班長派人來喊新兵們都回自己的鋪位上去。
船終于走了。
靠在床上,我還久久地想著那個人。是什么原因把他的名額取消了呢?那個人走到這一步是需要何等周密的考慮,又需要何等勇氣,倘若不成,又需要如何面對以后的生活?這樣想著,心里又猛然一沉,想到自己的那個堂兄,陡然生出一種恨。便惡狠狠地設想著,若是在戰場上我第一個便給他一刺刀,并設想著種種壯烈的場面,讓世人知道自己的深明大義,赤膽忠心。
我這樣胡思亂想著,便和衣睡著了。待醒來時,上了甲板,才知道又是一個早晨,船已停在了漢口。有幾個水手從岸上往船上運蔬菜、大米什么的給養。甲板上早有幾個新兵站在欄桿邊吃著從家鄉帶來的五香蛋、炒米糖,一邊正遠遠地打量著這個城市和那座蘇聯人造的長江大橋。一列火車從大橋上過,引起一陣陣好奇聲。這時,有誰叫了聲:
“那是什么?”
“啊,媽呀,尸體!”
“在哪?”
“喏,我還以為是個樹段子呢!”
看不清臉,但從身上棉衣的顏色和體態看,大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尸,在兩只大船之間被水浪沖得晃來晃去。
有人匆匆跑去喊班長。過了會那個新兵又悻悻地過來,什么也沒說。那時,武斗的戰火還沒有完全停息,在四川的一些地方,除了大炮沒有派上街頭,什么武器都用了。打死個人,算得上什么,扔到河里、江上,已是見怪不怪的事。現在,那艘大船已開動,螺旋漿掀起的巨大漩渦轉眼間把尸體吞噬去。這個倒霉的家伙從哪里來,被什么樣的方法殺死,他家里人不定還在四處尋找呢,他的妻子或是未婚妻不定還在巴望著他的歸來。
大約是第四個下午,太陽斜斜地把江面分成黑白的陰陽兩面,到三峽的瞿塘峽了。兩岸的群山如千萬匹野馬長奔過來,卻又戛然止步,把個江面擠得又窄又陡,讓人喘不過氣。我們的船如頭老牛般在峽谷里發出嘶鳴聲,一點一點地往上行。而這時,還有一艘掛帆的桅桿船緊貼著崖岸與我們的船相伴而行,纖夫在山腰的棧道上腰貼著地面踩著有節奏的步子,一聲一聲地吆著號子,在峽谷里如一首悲壯和瑰麗的歌,但很快又被我們的船甩遠了。
照這個速度,我們的船大約后天就可到部隊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生活,既渴望又擔心。我想起我的那個在臺灣的堂兄,想起在池州時那個被從船上拖下去的年輕人,那個在武漢被螺旋槳吞噬的可憐的家伙,還有剛剛被我們甩遠的纖夫,而我也如同一個纖夫,背著一條無形的纖繩蹣跚而行,在我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紀的肩上去背負著這條精神纖繩是不是太早了,太重了點呢?
新兵連
老兵叫新兵“新兵蛋”。
“傻里巴嘰的一個新兵蛋!”這話沒有惡意,只是習慣用語。待到來年又來了新兵,做了老兵的新兵又是這樣叫他們。若是這一年沒有征兵,新兵蛋就要繼續被叫下去。1971年林彪九·一三事件,部隊第二年沒有招兵,所以,我們那年的新兵蛋就一直被叫到第三年。新兵們確實有點傻里巴嘰的樣子。入伍時,因為都不清楚服裝的號數,要的服裝不是大就是小;上街看電影或看樣板戲什么的,見到外面什么都好奇,前面的常被后面的踩著腳后跟;見了四個兜兜的軍官,不管是排長、機關的干事,還是團長、政委,也不管自己戴沒戴軍帽、風紀扣扣沒扣,就是在盆里洗腳,也忙不迭地舉起手,“首長好!”老兵們就輕蔑地鼻子一聳。不要說老兵們一逮眼能辨出新兵,就是營房外的老百姓也能辨別老兵和新兵。
我們新兵連暫住在合川外面的榮軍院里,離市區有幾里路。聽名字就知道是榮譽軍人療養院,但卻沒有見到一個榮譽軍人。院內寬敞,條件也很好,四周被桉樹包圍,院內三五叢的鳳尾竹在陽光下顯得很安靜。不明白的是,連長常常要把我們拉到市區的一家綢廠的籃球場去訓練。
“立正,稍息!”
連長剛要訓話,迎面兩個下夜班的年輕女工剛洗過澡,一手端著臉盆,一手梳著還濕漉漉的披肩長發,從一側走來。連長嗅了嗅空氣里香皂氣,卻突然發現兵們狼一樣的目光刷向一側,一回頭火了,“看,看啥呢?你家沒姐沒妹嗎?”說罷,也忍不住回頭向兩個靚麗的身影望去。老兵們想笑,卻又不敢笑。
自古有“老不進廣,少不入川。”是說兩廣的天氣暖和,人老了不想回故鄉受冷;四川出美女,進了川地的年輕男子是舍不得離開的。奇怪的是,這個“天府之國”的男人多半生得瘦小,而女人卻個個端莊、秀美。盡管部隊有鐵的紀律,訓練出鐵的身軀、鐵的意志,也難以抵擋那一點點人性的本質。所以,軍營里每年都免不了要處分幾個在這方面犯紀律的士兵。平日里,除了枯燥的政治學習,“男女”也是士兵們感興趣的話題。那些來部隊探親的排長、連干、營干的妻子往往成了老兵們的談資。
沒有文藝書籍,又沒有文娛活動的單調、枯燥的軍營生活,與陽氣旺盛的年輕士兵集蘊在精血里的騷動,形成極大的反差,于是這些人性的話題極易成為士兵的口頭文學。一方面作俑者津津樂道,使故事越來越豐富,而另一位卻蒙在鼓里。也許成為故事中心的軍官們在他們做士兵時也是這故事的作俑者呢!這類的故事傳得也很快,新兵還不待下到連隊就隱約知曉了,且一直一茬一茬地被士兵們傳下去,除非那位故事的中心人物轉業離開部隊。
我們新兵班班長是個貴州山區的老兵,白白胖胖的,厚實的嘴唇、濃眉、娃娃臉,一副憨厚、稚氣像,說話不多。我對他有著很好的印象。但不知為什么他對我卻有著極大的成見。每次訓練,他都要罰我多做些動作,即使我做得很對,他也要雞蛋里挑骨頭,這常常讓我百思不解。到了春節前,拉練的部隊要回來了,新兵連的訓練更緊張,而那個老兵班長卻突然對我的訓練也不再那么嚴厲苛求了,這又讓我費解。這時一個浙江籍新兵卻因為父親在家鄉清理階級隊伍中被查出歷史上有變節行為而被遣送回家。這個消息使我一直隱蔽在心底深處的那個去臺堂兄的事又重新漂浮上來。那個老兵班長該不會因為我也將和那個浙江新兵一樣的命運而同情我突然改變對我的態度呢?會不會把我當作一個將要離去的客人而客氣著呢?這都是極有可能的。為了證實這個想法,訓練中我故意夸張地做著一些動作,正步走故意把腿抬得過高;跳木馬時也不是直接跳過去,而是跳到上面坐住。我希望用這些洋像遭到一頓訓斥,洗滌積郁在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但是老兵班長并沒有罵我,“應該這樣,腿不能抬得過高,腳要繃直。”“跳木馬,不能慌張,兩臂用力撐住。”一邊給我做示范。出乎意外的溫和更使我惴惴不安。本來每天緊張艱苦的訓練使我一上床便呼呼大睡,現在冷靜下來,一上床卻一下失眠了。眼睛茫然地瞪著黑暗處,想著這件事的后果,便懊悔當初何必非要爭那口氣入伍惹了許多心事呢?
這個從未謀面的堂兄如今又陰影般地籠罩著我。我的這種惴惴不安一直伴隨到拉練的大部隊回營房,而此時老兵準備退伍,新兵將發領章帽徽下連隊。這天,宿舍里只剩下老兵班長和我,我正準備出去,他叫住我:
“我要走了!”
我說:“你要走,走哪里?”
“能走哪里,退伍!”
我說:“有你的名單?”
他說他早就曉得了。頓了下,又說:“別記恨我。”
我一時語塞。
過了會,他拍拍我的肩:“好好干吧,你有文化,以后有前途。”
后來,我才得知,這個老兵班長原來在農村有個女知青朋友,聽說他要退伍,女知青又跟一個回城的男知青好上了,他便把這種怨恨發泄在我這樣一個學生兵身上。知道其中原因,我一點也記恨不起他,反而對他同情起來。不久,新兵連的生活結束了,兩個多月的訓練,新兵蛋們就像被馴過能上轅的小馬駒,去了野氣,去了稚氣,戴上領章、帽徽,成為真正的一個士兵。過了春節,那個老兵班長走了,而我也被分到營部做了新聞報道組的工作。
那個老兵如今在貴州的大山里不知是怎么生活的,我已不記得他的名字,卻記住那張娃娃臉的形象。
一個盜書賊
我因搞了新聞,每天都要把幾份地方的、軍隊的報紙翻來復去地看。有時把各連文書送來的階段性學習小結歸納為營里的小結上報到團里。發現這類材料的程式,大抵為:認識、意義、方法、經驗。待到下一次要這種材料,再把前幾次的材料幾個標題前后重新顛換一下,塞點新內容。我不喜歡這類八股的文字,但照例要做。但另一方面,又因做了這類事,有機會經常下連隊,和連隊的干部在一塊交談,且拿個小本本記著。有時到了連隊,嗓門亮亮地:“連長在嗎?不在,那么指導員呢?”似乎自己也和那些干部們平起平坐了,換來同年入伍的新兵、甚至早幾年入伍的老兵的異樣目光,虛榮心得到點小小的滿足。又因為和連隊的熟悉,各連派到營房后門站崗的哨兵都有些認識我,所以也常能不受約束地到營房外面走走,看附近村前一只黃狗莫名地叫,看鄉民們從山坡上挑著人畜糞順著石板路一步一步下地去,看傍晚時鳳尾竹叢中的村莊飄起的炊煙。
川地歷來人多地少,對土地的利用從不敢怠慢,種蘿卜必定套種大包菜;收了蘿卜,包菜地里又套種上菠菜。奇怪的是地里的活多半是女人們做。所以,地方婦女都是肥臀豐乳,吃得苦、耐得勞。男人們則喜歡陰雨天在鎮街上喝地方釀的散裝玉米酒,擺龍門陣。柜臺上放著一排黑釉的大壇子,稍大的一個貼著紅紙寫的“酒”字,壇沿掛著一兩、二兩和半斤裝的竹勺,另幾個壇子則裝著花生、碗豆類的下酒的食物。一邊吸著旱煙,一邊喝酒,可把龍門陣從上午擺到天擦黑。有時,我倒覺得這種散淡勁真需要極大的耐力,可他們又能做什么呢?沒有電視,沒有電影,沒有戲劇,也沒有書看。營房附近就是嘉陵江,有時我也去江邊獨坐,任思想如夕陽中江面上的一葉小舟漂去;有時看纖夫拉著貨船如狗狀地弓著腰在岸邊爬行,嘴里還哼著好聽的號子。他們匍匐的步子猶如軍營里訓練有素的士兵們一樣整齊劃一。有時,他們也會因為其中的一個沒有使得上力,使船在湍流里打滑而相互謾罵,江邊有座磚窯廠,大約三四天就見著一艘拉煤的帆船在傍晚時下帆泊于岸邊,船一停穩,生得黑煤般的纖夫和艄公必是挑著筐把煤一擔擔送到磚窯廠,然后再生火做飯過宿。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每次待船還沒停穩便迫不及待地收起纖繩跳到船上,從艙里拿出一支帶浮的魚線,一頭拴在船上,把上了魚食的另一頭拋到江里,但卻少有上鉤者。一次,居然真的釣上一條一斤多重的鯉魚,舉起戰利品,那人臉上放出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傻笑。你可以想象,那晚必定有頓如同過年的美餐,淘米的淘米,剖魚的剖魚,生火的生火,必定還有一個肩上搭著小褂哼著小調踩著跳板去岸上買酒的。魚在鍋里“滋”的一聲響,扯一束掛在篷口上的干椒,再取些蒜子、生姜什么的一古腦兒扔到鍋里。夜色里,一盞風燈搖搖曳曳,幾個人圍坐一圈,幾天的疲勞和之間的恩怨盡在酒意中消失殆盡。第二日又會在同一根纖繩的束縛中重新上路。
川地素有天府之國之稱,從昆侖山流下的雪水形成長江、嘉陵江、沱江、大渡河等幾大水系哺乳著兩岸的土地,使這里的土地極為肥沃,抓把土都能捏出油來,川人又極其善膳,川菜的美味為中國四大菜系之一,為天下人所喜,但貧窮卻一直和他們結伴而行。一塊錢能買三四斤又大又甜的新鮮柑桔,能買二十個雞蛋,兩塊錢就能買上一只母雞。為什么詩意、牧歌、歡樂跟苦難、痛苦、愚昧總是相伴在一起呢?
一個太過于自由的人生活在一個紀律嚴明很不自由的集體里,往往顯得無奈和寂寞。一次,我和另一個也是很自由但又放蕩不羈的人差點做了件蠢事。而這件事又促使我的人生發生細微的變化。那是個天津人,軍醫大學畢業,上了五年的臨床學,卻在營部一個衛生員出身的軍醫手下當醫助,怎么能甘心。既不能調走,又不能在營部衛生室發揮自己的學識,便有點兒吊兒郎當,任誰也不擺在眼里。那天和他約好到江里去游泳,并約好游到下游的合川大橋上岸,當游到一半時,我便感到腳底抽筋,體力不支,再看他時卻不見蹤影。奮力往岸上游卻又遇上漩渦,喝了一肚子水,爬上岸頓感天昏地暗,人事不知。這樣的事,若是營里知道,必是要處分的。我這次雖沒有挨處分,卻換來一場菌痢,硬拉了三天,人虛脫得一把把,只得住上團衛生隊。那時,所有的學校都已停課,衛生隊和后勤的運輸連都在一所師范學校里。待稍能走動,我便上運輸連當文書的合肥老鄉那里閑聊。待回去時,拿了一本沒有封面的書到衛生隊不經意地翻起來。我這才發現世上還有如此偉大而美妙的作品,盡管不知書名,也不知作者是誰,我卻能大段大段地背誦書的段落:
舊日的溫情已盡付東流,
新生的愛戀正如日初上;
為了朱麗葉的絕世溫柔,
忘卻了曾為誰魂思夢想。
羅密歐愛著她媚人容貌,
把一片癡心呈獻給仇讎;
朱麗葉戀著他風流才調,
甘愿被香餌釣上了金鉤。
只恨解不開的世仇宿怨,
這段山海深情向誰申訴?
……
我在書中的羅密歐和朱麗葉之間馳騁,儼然是他們中的一個奴仆。我決意要和我的老鄉賴皮,不把這本書還給他了。老鄉說,你別急,我帶你去一個有書的地方,可你無論如何別告訴其他人。我說,行。他又說,即便以后這事萬一怎么樣,你也別說是我帶你去的。我見他語氣很嚴肅,也嚴肅地點點頭。那是學校里的一個圖書館,我們上了二樓拐彎處擰了一間門上虛掩的鎖,便進去了。從那些貼在櫥門上撕毀的“封、資、修作品”的封條,以及地上散亂的書籍,便知這里已經被洗劫過多少次了。
我的目光遠遠不夠用了,愣了半會,卻不知怎么好。
快撿啊,老鄉說。
第一次做賊,一個偷書賊,緊張得軍裝都濕透了。出了門,又將鎖照原樣套好,才輕輕地吸了口氣。
當這些書到了我手里,我又如何辦呢?卻一方面擔心偷看封資修黑書的罪名,另一方面又受不了這些書的誘惑,時時受著精神上的折磨。我別無它法,便學著那位老鄉,撕去封面,然后每次扯下幾頁只當隨便撿來的廢紙不經意地看。我用這種方法幾次搪塞過聚精會神中的疏忽,竟然也沒有被別人發現。我在這些情形中,以為人家全不知道,感到一點秘密的快樂,且在這些情形中,仿佛同別個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點,明白點什么。
轉眼到了九月,部隊突然接到命令,做出隨時出發執行任務的準備。至于去哪里,干什么卻不得而知,看不出要打仗的跡象,也不像每年的拉練,但從營級軍官們嚴肅緊張的神情看又似乎這次的行動與國家或整個軍隊發生著什么。有時背包打好待發,到了晚上又打開,第二日又重新打上。我不擔心調防,不怕拉練,也不怕打仗,我甚至感到這種緊張氣氛的刺激,認為這是個士兵所必須的。但我惟一擔心的是,那空彈盒里且上了小鎖的滿滿一箱子書,這之前,我已將它偷偷地藏在飼養班的飼料里。現在,我既不能帶走,又擔心飼料被運走,不知如何處理好。這樣折騰了幾天,卻又接到命令,部隊原地不動,照常訓練,照常學習,只是按照慣例飯前列隊要唱林彪副統帥提倡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八作風歌》不再唱了。再過些時候,團部禮堂上的林副統帥說的“四個第一”的牌子又被摘下。而此時于士兵中已有議論那個林副統帥——毛澤東的親密戰友突然成了他的死敵,且在逃到蘇聯的途中折戟沉沙,命歸黃泉。再接下是批林彪的《五七一工程紀要》,并且是整個下半年的中心任務。而我,卻于這當中偷偷地看完肖洛霍夫的四卷《靜靜的頓河》、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琳娜》、《復活》,又偷偷地把這些書當廢紙一樣撕成碎屑扔了。
一個英雄的誕生和流產
年底,部隊真的要出去拉練了,對于頭一次拉練的新兵莫不喜形于色。想像著在野外搭帳篷露宿,挖灶生火做飯;想像著這份浪漫情趣,無不向往。分管機關工作的管理員為了慎重,出發前又把營部里幾個班長單獨召開了一個小會,無非是步話機班的步話機有沒有障礙,飼養班的馬匹健康狀況如何?等等。在幾個班長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要算飼養班的那位陳姓的四川班長了。這人當了四年兵且做了兩年的飼養班長,還不改一口鄉下野話。不拘說到什么人,總是:
“格龜兒,格老子……”
張口便出的粗野話并無什么惡意,只是這種口語習慣,熟了還感到一種親昵。有一次他給馬上轅準備趕車出去,聽到有人叫他,他仍埋頭忙活,嘴里答道:“格龜兒子叫魂,沒看到格老子在……”一抬身發現營長叉著腰就在他面前。
“哎,我說你,啥時能改掉這嘴粗話?”
飼養班長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嘟噥著,“格老子想改,就是……”一出口又是一句野話,收也來不及了。
營長無奈地搖搖頭。
對于這個飼養班長,無論營長或指導員還是營里其他干部都有些姑息。這人除了言語上有些野話,卻不拘做什么事都做得認真負責。做了飼養班長,把前任留下的幾匹瘦骨嶙峋的戰馬喂得膘肥體壯。我有空也上他那里玩,和他騎著馬到營房外江邊去遛馬。我和他的關系密切,除了藏了那一箱書在他的飼料里,還因為喜歡他這個人的性格,雖說話有些粗野,卻直來直去。冬天,飼養班里生了火,他便用鐵鍬放在火上烤飼料蠶豆、玉米和我吃,一邊說他家鄉的事。從他的野話粗語里,我知道不少川人的習慣,為什么川人愛喝酒,嗜辣如命,為什么男女頭上愛纏白布帕子,等等民俗。
另一個給我有些印象的是步話機班班長,一個陜西人,有些文化,平日很瞧不起滿嘴野話的飼養班長。這人原是準備提為營部書記官的,卻不知為什么讓他的鄉黨占了這個位置。我的笨拙的文字和對連隊生活的陌生,第一次去搞一份上報材料竟弄了個通宵。第二天,他見著我兩眼惺忪,不經意地問道:“唔,材料搞好了?”我窘迫地搖搖頭,“連幾個標題也沒弄出。”他便哼了聲,出了宿舍。但我從他的背影中感到他嘴一撇的神態。那時,大凡搞點文字的士兵都極可能做為干部苗子的,我全能理解他對我的心態。但這人也有些有意思的地方,我的一些凡是學生模樣的老鄉來玩,他都會大度地讓出宿舍,一邊很不經意地哼著“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出了門。那時,普天下的知青無不會哼幾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車》、《紅河村》一類外國情歌,卻不會唱中國的情歌,而這個老陜不僅會唱外國情歌,還會唱中國情歌,且很像那么回事,這使常來的朋友對他刮目相看。我的編制一直在他這個班里,但這次拉練,我因會用排筆刷黑體字,還能用排筆寫蠶頭燕尾的隸書,臨時被借到團宣傳股一路寫標語。
拉練的第一天便走了一百多里,其中有三十多里的急行軍,晚上在一個山坳里搭帳篷,尋鋪草,一個個都累得不想動,待吃上晚飯已八九點了,這才知道所謂那浪漫情趣全是電影和書里的,與我們相差甚遠。有時,我們也露宿在老百姓的牛欄里、屋檐下,若是能尋到個放假的空教室住宿,是再好不過了。到了階段休整,部隊也常到老百姓家去做點名義上軍民魚水情類活動。當時正是批林,宣傳股便想找個富裕的鄉下人解放前后的變化來批判林彪的“國富民窮”論,但委實難找。川北鄉下一天滿工也不過一兩角錢,很多鄉下人一天也只能吃一干一稀兩頓飯。倒是師報道組的一位攝影干事發現一位形象很不錯且出身又好的五保戶老頭,便從四鄰借來收音機、熱水瓶、鐘為背景,拍了一張題為《誰說咱農民窮了》的照片,居然在一家很有影響的部隊攝影刊物刊登了。這件事后來也成為我寫電影《月亮灣的笑聲》的素材。
部隊到巴中的一個鄉村里,我聽說我所在的那個營請一位老紅軍做報告,便匆匆趕去。但這個當年的紅軍營長卻與我小學五年級時給我們做報告的老紅軍大相徑庭,全無威武像,戴一頂四塊瓦的舊帽子,大襟長襖攔腰束了一道繩,一個地道的川北鄉下小老頭。說到當年紅二方面軍的一場惡戰,他繪聲繪色地挽起一只衣袖,露出變形的胳膊,“格老子一看敵人包圍了,沖出門‘啪啪啪’就一梭子彈。格老子命大,沒被打死,這胳膊卻挨了白狗子一槍。”但第二天,我又得到消息,這人不能報道,受傷后就脫離了部隊,是個變節分子。不知為什么我當時心里并不太好受,腦里固執地裝著他作報告的情景。在這個冬天的早晨,這個曾是營長的人雙手接過現在的營長遞來的一支煙,甚至有點受寵若驚,在清冷的寒風里他不時地用衣袖擦著滴下的鼻涕的模樣。這一天怕是他多少年沒有過的榮耀和興奮。我并想像著這之后的一天,這個老頭定是佝著腰一手挽著糞筐、一手拿著糞勺在村頭,甚而想像著在同一個場子上低頭被人揪斗的情景。我既沒有那么高的覺悟也沒有那么低的覺悟去認識他,只是覺得生活不應該去捉弄這個鄉下老頭。只是多少年后,我從紅二方面軍的戰史中了解到,在大西北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戰斗中,當年失散的紅軍戰士的命運。死的死了,活著的活著,有的活著很好,有的活著卻如死了,命運竟是這樣的誤差,這樣的捉弄人。
我在川北的大地上行走,飽覽著蜀地的優美風光,感受著蜀地豐厚的歷史文化和風土人情,民風民俗,讀著一本書本之外的大書。我的從小因營養不良顯得脆弱的身體也變得結實起來,性格方面保持一點堅實軍人的風味,都未必不與兩個多月的拉練有關。
到了春節邊上,部隊往回走了。大家都急于想回到駐地理個發,泡個熱水澡,能從留守人員那里得到一疊厚厚的家書,我因為拉練途中寫了幾篇新聞,便急忙打開一摞報紙,急切地在報紙中尋找自己的名字,卻默默地惆悵了好長一會。接下去,部隊便如從戰場上打了勝仗回來一樣,各班、排、連、營,大會小會地總結,評五好戰士等;又因春節將近,忙于購買豬、牛、羊、魚肉、大米面粉等食品,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這當中卻出了件意想不到的事,我所在的二營那個陳姓飼養班長去市區運食品時,馬車在鬧市區與迎面駛來的一輛大貨車猛然相遇,戰馬受驚狂奔,把他從馬車上摔下來,待部隊知道這件事,人已經停在醫院的太平間了。整個拉練過程中全團沒有出一件事故,而回到營房卻出了這樣的事故,本來很燦爛的年終總結,現在又不得不重新修改,就像一件新衣還沒上身就要打補丁。這一年的評優看,顯然整個營完了,甚至也拖了整個團在軍里的評比。這件事無疑陰影般罩在營里領導頭上。但新聞靈敏的營部書記官卻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新聞線索。
“你想想,那是鬧市區,沒有傷到一個群眾,肯定是他舍己救人,犧牲了自己。這不是英雄行為?”
這一說,大家沉悶的心豁然一亮,都覺得有道理。當下,就讓我和團、師報道組聯系。師、團兩級報道組聽了匯報,也都有興趣,立即成立個聯合報道組。
聯合報道組的幾個人去了出事地點,找到幾位見證人。有說他避免馬車撞倒行人,跳下馬車勒住驚馬被慣性的馬車撞倒。有說他為避讓行人從馬車上摔下來的。這之間盡管有點出入,但多少都與歐陽海、劉英俊的事跡相似,這使我們幾個人越發想把這件事做大做響。想象著這篇大通訊在《解放軍報》、《人民日報》刊登,中央軍委號召全軍學習,甚至由國家領導人題字,是何等的體面,而這篇大通訊就是這么幾個年輕人寫的,大家都很興奮。我們又上醫院找搶救他的醫生了解他臨終說了什么豪言壯語,卻被告知送到醫院就不行了。接下去是開座談會搜集他的材料,竭力找到他平日的豪言壯語。大家都不提他平日的野語粗話,卻說出他能成為一個英雄的許多壯舉來,就連步話機班班長也說了他許多優點。但有一件事又使我們一下犯難起來,在拆看飼養班長的書信中,卻看到一封他未婚妻的信。這封有男女隱私的信當然為我們這些軍人視作不健康,甚至下流,且在信封里還夾著幾根人體的卷毛。“英雄怎么能說那樣的話?怎么能有那種行為呢?”材料報到上面,很快就打回來了。不久,聯合報道組自動解散。
“倘若不是那封信該多好!”
很長時間,營書記官還在惋惜。當然,倘若那個紅軍營長要不是胳膊受傷,留在地方上,又會是什么樣的人生呢?我想起那個紅軍營長。
這當中,飼養班長的鄉下父親和那個長相極像他的弟弟來了,不知為什么他的未婚妻沒有來。這一老一少的兩個鄉下人被生活的愁苦壓迫著,現在又被不幸壓迫著,整天坐在被管理員安置的一間房里不言不語,他們沒有在撫恤金上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卻提出另一個合乎情理的要求,希望那個極像他的弟弟能吃一碗部隊的飯,成為一個士兵,但因為飼養班長不是英雄,這弟弟最終沒能留在部隊。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