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至1965年冬春之季,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一抓就靈”的精神指導下,根據偉大領袖的統一部署,在全國農村廣泛開展了轟轟烈烈的以“四清”(清政治、清經濟、清思想、清組織)為內容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舉國上下聞風而動,各級黨政機關、群眾團體、企事業單位、高等學府等,皆抽調大批人員開赴農村,調查和指導這場運動。就連我老家一個不過三十戶人家的小村子(當時稱生產小隊),也進駐了一個工作組,大約四五個人。
駐村工作組中,組長姓王,職務不詳,人稱“老王”,另有三四成員,其中還有一個女同志。工作組里最年輕的一個就是胡華元,老人孩子一概稱之為“小胡同志”。他當時不過二十一二歲,1.75米的身個,長得白白凈凈、清清秀秀,一副標準的“酷哥”形象。他見人先笑,是那種略帶靦腆的樸實的笑;對人以誠,是那種毫無城府的真摯的誠。因此,他就很有人緣,全村老少都喜歡。
后來得知,小胡同志是上海人,父親是名老工人,自己上的是輕工學校,所以畢業后就服從分配被分到了山東菏澤地區煙酒廠,做技術員工作。大約因為年輕,缺少社會經驗和政治鍛煉,因而就被抽調下鄉參加“四清”。
小胡同志老實本分,不善言辭。他的工作,大概主要是了解運動情況,反映群眾意見,同時兼負一些文字任務。因為他年輕體健文化高,所以跑跑顛顛的事兒大都是他干。對此,他總樂此不疲,工作十分勤奮認真。
為了聯系群眾,他也主動幫房東和鄉親們干活,還常常到大田參加生產勞動。可是,由于他長在大城市,對農村、農民實在了解太少,確有點五谷不分、麥韭不辨的狀況,因而就免不了鬧出一些笑話。村里老年人便常以此打趣,年輕人更是故意問他一些生產和農事上的問題,出他的洋相,以他的難堪逗樂。
工作組初來時,因為彼此不熟悉,所以在相遇或相聚的場合,我們兩人只是點頭微笑算是打招呼,再不問一句“吃飯沒有?”然后各自走人。后來,隨著不斷增進了解,加之畢竟都是年輕人,又有著共同愛好,都喜歡文學,愛寫一點東西,于是便逐漸拉近了距離,接觸也多了起來。那時,我高中畢業回鄉,正在家中從事修理地球的艱苦勞動,但又不大安分,詩人夢、作家夢總在腦子里纏繞,揮之不去。當時確也寫了不少詩歌、言論之類的東西,并在當地廣播及省內報刊上采用了一些。由于有共同語言,我們便常常在一起交流讀書心得,大談文學與人生,在貧困孤寂的鄉野生活中增加了一些內涵和樂趣。
可惜,不久工作組就撤回了,我也在1965年的冬季參軍,來到天津郊區的軍營。不過,我與“小胡同志”的聯系倒沒有中斷,彼此常常通信互報各自情況。我每次探家,也總要到菏澤他的住處看望他,父親還專門從老家乘車上百里地看過他幾次。得知,由于他的老實本分,不會來事,在廠子里并不怎么得志,甚至有領導很看不起他,用各種辦法擠兌他。于是,他就一直做技術員工作,沒有什么變動。他的妻子也是大城市人,比他靈泛得多,對他的過于老實甚至木訥頗有微詞,但也無可奈何。小胡同志就是小胡同志,本性如此,又怎能變得隨波逐流,學會趨勢媚俗?
我曾有感于官場現狀,總結出了十幾種不宜當官的情況,比如,沒有城府不當官,不會來事不當官,“嗅覺不靈”不當官,“眼皮子不活”不當官,沒有“吹功”不當官,書生氣太重不當官,心地太善不當官,朝中無人不當官……華元在這方面可謂一竅不通,所以也只能是負板輿于一生了。——性格即命運,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
如今,“小胡同志”已退休多年。前年,他曾專程來合肥一趟,同行的還有他的妻子和小外孫。二十余年未見面,當年的“小胡同志”雖仍然身板硬朗,豐儀依舊,但也有了老態。其妻白一帆更是滿頭白發,少了當年的銳氣和意氣,多了幾分溫柔和慈祥。他們在肥期間,我帶他們游覽了省城和周遭多處名勝。面對良辰美景,回首當年往事,不禁感慨唏噓。
我覺得,杜甫的《贈衛八處士》詩最能反映筆者的心情,這里且錄以自遣,并遙贈華元老友:“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生病
人生之始憂患始。人打一出生,哪一個不是在災災病病中長大?哪一個不是在戰勝一次次疾病的過程中,不斷健康起來,強壯起來,聰慧起來?
記得小時候,我體弱多病。在鄉村,我或許是早慧——點吧,所以,五歲那年即人鄰村小學開蒙。啟蒙老師姓丁,個子不高,很年輕且淳樸忠厚的一個人,對我備加關愛。可是,入學不久,遇到一場突降的豪雨,地面積水甚深。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赤腳涉水行走,二不小心跌了一跤。結果連寒冷帶驚嚇,到家后就病倒了。渾身燒得厲害,幾天都昏沉沉不省人事,生命相當危險。這一來,把父母可給嚇壞了。當時正是五十年代初,農村醫療條件極差,且封建迷信還很流行。父母和鄰居看我這個樣子,除了挖一點蘆根熬碗熱水,再加點紅糖,用勺子強行灌下,就是商量去請一個會驅邪降魔的巫師來作法。傍晚時分,父親領來一個高高瘦瘦的老頭。老頭放下手中的家什(大概是法器之類),又看了看我的癥狀,便煞有介事地請神作法起來。折騰了好大一陣,老頭說病根在魂丟了,如今還在村西(我跌跤的地方)一瓦片底下,快快去找到招回來,晚了就不行了。父母急急忙忙敲著家什(大約是銅盆什么的),到得自認是我丟魂的地方,將魂盛到盆里,然后,一路呼喊著我的名字,一路回到家來。事后,母親做了兩大碗蔥花面條,很好地款待了那個為我找到靈魂的老頭。不知是蘆根水驅除了寒熱,還是睡覺恢復了體力,亦或是精神上發生了作用,反正又過幾天,倒也平安無事,只是身體太弱。經與老師商量,皆曰:反正孩子還小,不行就休一年學再上吧。于是休學一年,六歲重新開蒙。今天說起此事,父母還感慨不己,說你還算命大,不然,說不定讓迷信給害死了。
后來,大約是小學三四年級時,我又害上了可怕的黑熱病。黑熱病,蘇北又叫痞塊病,是一種由名為白蛉子的一種微小生物傳染的慢性病,感染這種病的大多是貧困百姓和兒童。據說,當時這種病主要分布在印度、埃及、蘇丹、斯里蘭卡等地,中國則主要在東北三省、河北、山東、河南、安徽、江蘇等地,我的老家魯西南恰恰處于此病流行區。感染上這種病后,父母便千方百計地求醫治療。當時我也不過七八歲的樣子,家窮,營養不好,個頭矮小,似若幼兒。我的印象,除了不停地吃西藥片,就是經常到鄉衛生院打針。在治療上,我是很“乖”的,從來沒有說不愿吃藥打針或者說怕疼哭鬧。所以,不久竟也康復了。但似已影響學業,初小升高小(那時還是二部制),連考試都耽誤了。小學老師說保送我上高小,剛剛說好卻恰恰又有一次升高小的補考機會。我參加了并以前幾名的成績(有傳說是第一)被鄉中心小學錄取。
此后,似乎除了生點癬疥之疾,就沒有再生過大病。但體弱依舊,特別是又趕上三年人禍天災的困難時期,更是一天到晚饑腸轆轆,身體十分瘦弱。
老家人有句俗話:窮生虱子富生瘡。貧困若此,我卻每到夏天便有疔瘡發生。腳上腿上常常瘡生不斷,令人疼痛難忍,行走不便。大約是農村衛生條件太差,蚊蠅叮咬后很容易感染發炎,潰瘍化膿。至今腿上還有若干瘡疤。
有一點很讓我自矜的,就是本人自愈能力較強(懂行人說是免疫力好)。上高中期間,有一年腳上長了一個雞眼,根子相當之深。自己用小刀挖了幾次,弄得鮮血淋漓也不解決問題。后來參加學校勤工儉學勞動,在水中泡了一天,雞眼被泡得直翻“白眼”。趁機用手狠摳了一次,沒想到過了幾日,患處竟由內向外漸漸長平,雞眼蛻掉,腳板完好如初。還有一次,胸部不知哪個部位發炎了,疼痛難忍,站也不能站,上廁所都得爬著去。可是,沒幾天,胸部裂開一個口子,嘩嘩嘩,膿血流個不停,待流盡了,瘡口愈合,竟也不治而愈。我在北京軍區工作期間,機關門診部給每個干部打肝炎預防針。可是,一檢查,說我曾感染過肝炎病毒,現已愈,有了免疫能力,可以不再打預防針了。聽后很感詫異,因為我對此毫無所知。
令人欣慰的是,自從參軍以后,近四十年來,除了傷風感冒,還沒有生過大病,更沒有住過一天醫院。當然,這也未必是什么好事。隨著年齡增長,加之生活習慣多有不合衛生之處,所以身體的各項指標(如血脂、血糖、血壓、膽固醇等)也開始不大正常。這倒是引起了我的警覺,也令家人擔心不己。
拉拉雜雜寫了這許多,純是記流水賬。如果說有什么感悟的話,那就是,生病與生俱來,是人生的一部分。它是壞事,但也有好處。除了增強免疫力外,生病還會使人感受到親情、友情,讓人逐漸地讀懂了愛,不斷地加深了對人生的理解。有人說,小孩子每生一次病,就會長大許多。確乎如此。中老年人每生病一次,便也更加感受到了健康的重要,生命的可貴。
人們啊,珍惜生命,珍惜生活吧!
偷 食
如今的孩子已不知饑餓為何物了,他們對大米白面、大魚大肉早就吃膩了,麥當勞,肯德基這些洋快餐也不感到新鮮了。他們所苦惱的是,如何別成為胖墩兒,成了胖墩兒如何減肥。我家六歲小女,每到吃飯都像受什么刑罰一樣,十分不情愿上飯桌。外出下個館子,小家伙對著滿桌飯菜竟覺得沒什么好吃的,似乎都很難下口。
閑話少說,還是說說我個人的事兒。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三年困難時期,我正上中學。當時學生每人每月平均十幾斤口糧,兌換成地瓜(即紅薯、山芋)干也不過二十多斤。學生伙食,每天除了吃地瓜干,就是喝地瓜干面做的面糊糊,面糊之中有時也放一點學校自種的菠菜、小白菜之類的東西。地瓜干中不少已經發霉變黑,吃到嘴里十分之苦。可是,面對一小碗地瓜干,誰也舍不得丟棄一絲一毫。這樣的飯食,當然就讓人時時處于饑餓之中。
那時,每月的伙食費不過四元左右。因為那時物價低,每斤地瓜干不過幾分錢,加上少量的油鹽菜金,也就這么個樣子。但即使如此,當時家家都可謂一貧如洗,因而仍很少有人能月月準時拿得出來。于是學校三天兩頭就要催學生交伙食費,逾期不交者則要停伙,不給飯吃。那時,常見學校的布告欄上貼有“停伙通知”,下面列著一大串名單。這也實在怪不得學校,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學生不交錢,買不來地瓜干和油鹽,讓學校怎么開伙?每當看到停伙通知,許多同學只好餓肚子,或者回家籌措,那情景實在可憐。我的父母因為總是變著法的東湊西借,變賣僅有的一點家產,所以還勉強可以交上伙食費,但也有幾次因籌措不及而被停伙。
前面說了一大堆,下面該說到不那么光彩的事兒——偷食了。其實事情很簡單。同學們大多十四五歲,正是貪吃貪長的時候,由于饑餓難耐,一些同學便動了偷食的念頭。要偷,老百姓家已無物可偷,冬春青黃不接的時候,地里也沒什么東西。惟一可偷的就是學校食堂。可是,由于粒米撮面都關系師生生命,所以學校對食堂管得很嚴,想到食堂偷食簡直比登天還難,有幾個試圖偷食者,皆以失敗告終。于是,我和一兩個要好的同學便瞄上了食堂做飯后遺棄的白菜根、黃葉莖之類的東西。即便如此,也得偷偷摸摸地干,因為那時對學生的道德品行標準很高,要求極嚴,不能有一點越規逾矩。幾次溜到食堂后頭,瞄準了沒人,快點在垃圾堆里扒找,有時還真能從中挑揀出一點干黃或開始發霉的葉莖。拿回后洗一洗,用搪瓷缸子加水放到取暖的火爐上燒開,再放上幾片從家中帶來的咸菜,這就成了一缽很好的美味。趁熱喝下去,倒也聊以解饑,起碼騙騙肚子,不讓它老是嘰里咕嚕地提抗議。可是,有一次,剛揀了幾根老葉就被炊事員發現了,冷言冷語地說:這位同學可要自覺呀!后來還被告到班主任那里,又挨了一頓擼。
那幾年,因為吃地瓜干多,喝稀糊糊、咸菜水多,也遇到很大麻煩,那就是大小便特多。別看那時生活很苦,但人的精神頭還挺好,舉國上下團結一致共度難關。學校除了一段時間內只上半天課外(下午外出到地里挖野菜,或在翻騰了幾遍的田地里“復收”地瓜根莖一類的東西),其余時間學習照樣十分緊張,課程安排得滿滿的。當時初中生也都全部住校過集體生活,所以晚上還得上兩節課(大部分是自習,但老師始終在課堂督查)。那時上課特別是晚上上課,最大的問題就是大小便。因為吃食不潔,常有拉肚子的;因為喝的是稀糊糊(當地話說是“四眼糊糊”,即人端起碗來能照見臉面,可四目對視),很快就變成尿需要排泄。所以,一上課,報告上廁所的聲音不斷。若老師嫌走的過多,不允許去的話,就有個別同學尿了褲子的。
這樣的事兒,如今說出來,別說中小學生,就是四十歲以下的人,恐怕也很難置信。不過,這是千真萬確實實在在的事情,是本人的親身經歷。“偷食”雖不光彩,但又包含著多少無奈和辛酸!
面對今天的豐衣足食、五彩繽紛的生活,人們確實應該珍惜啊!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