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義為紅顏

一

屠鳴九是國民革命軍第一五三師少將師長，此人行伍出身，為人很講義氣，戰場上是一員猛將，平時卻是一個粗人。

有段時間，部隊駐防省城休整。一次，有個朋友邀他去永安戲院看越劇。屠鳴九是北方人，雖然喜歡看戲，卻根本不懂越劇，但盛情難卻，還是去了。誰知這一看，他就著了迷，一是喜歡上了越劇那委婉清潤的唱腔和剛柔相濟的道白，二是喜歡臺上的人物全都由女人來扮演。他認為女人同臺演戲就是好，他看不慣男女在臺上打情罵俏，到了臺下就茍且偷情，這些演越劇的女子個個都很干凈。三是喜歡那個掛頭牌的青衣演員石榴花，她不但戲唱得好聽，嗓音甜潤，而且扮相出眾，尤其是那雙眼睛，真是顧盼生輝，風韻萬般，見上一次就會忘不了。用屠鳴九的話說：“真他媽的絕了，我走南闖北幾十年，還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小妞呢！”就因為這，屠鳴九從此喜歡上了越劇，一有空就去永安戲院看石榴花的戲。

一天晚上，屠鳴九帶著太太和警衛營長丁得成去看戲，散場后又到一家餐館吃夜宵。吃完夜宵驅車行駛在回官邸的路上，忽然聽到前面有呼救聲，來到近前，只見兩個黑衣人正拖著一個姑娘往轎車里塞。屠鳴九立即命司機追上去把轎車攔下。黑衣人一看眼前是輛軍用吉普，車上還有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知道不好惹，只好乖乖地下車接受盤問。再看車上被綁的姑娘不是別人，正是石榴花。這下屠鳴九火了，問這是怎么回事。

原來這兩個小子是吳連奎的人。吳連奎是誰？他是一個地頭蛇，憑著手下有幾十條槍橫行在城郊一帶。此人干的最大壞事就是強搶民女，他已經霸占了九個良家女子，今天要再弄一個湊成整數來慶賀自己的六十大壽，找來找去便瞄上了戲子石榴花。

屠鳴九一聽，更是氣不打一處出，斥道：“他吳連奎算是什么東西！你們回去告訴他，這個女子我留下了！他要不服氣，叫他到一五三師來找我，我叫屠鳴九。”

丁得成補充道：“就是我們的師長，聽見沒有？”

兩個嘍啰一聽來頭，早已嚇得兩腿打顫，開著空車一溜煙跑了。

地頭蛇吳連奎第二天還真的到一五三師師部來了。不過他不是來要人的，而是帶了禮物向屠師長賠罪的，說是他的弟兄狗眼不識泰山，沖撞了師座的大駕，大人不記小人過，還望師座多多包涵。并說師座要是還看中哪家小妞，只管吩咐一聲，吳某一定派人給送來。

“好了好了，”屠鳴九說，“別盡說好聽的，我只要石榴花，別的一概不要。”就這樣，石榴花成了屠鳴九的姨太太。

本來唱戲是石榴花的謀生之業，既吃苦又受累，弄不好還要被人欺負，如今當了師長太太，吃穿不愁，風光不減，倒也順心。就是有一條，二十剛出頭的青春年華，隨班子跑碼頭游蕩慣了，現在整天呆在官邸，除了陪大太太聊天打牌，就是悶在房里聽留聲機，實在是寂寞無聊，于是就纏著師長陪她出去玩。而屠鳴九自從得了石榴花，如同得了寶貝，把她當成了掌上明珠，對于她提出的要求，幾乎是有求必應。不過屠鳴九畢竟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偶爾玩玩還可以，日日歌舞，夜夜聲簫，就有點勉為其難了。再說，眼下局勢如此不穩，日軍已推進到龍西一帶，隨時都有進犯省城的可能，前些天敵機就曾來轟炸過，作為一師之長，他要以黨國的軍務為重，不能過分沉迷于兒女情長之中啊。經再三考慮，他想出了個萬全之策：自己沒空的時候，就讓丁得成陪石榴花出去玩。

二

原先，丁得成只是屠鳴九的一名勤務兵，因為生得聰明機靈，做事勤快，為人忠誠，所以很討師長的喜歡。在一次戰斗中，師部被日軍包圍在一個祠堂里，屠鳴九頭部負了重傷，昏迷不醒，活著的人已經所剩無幾，日軍叫囂著要活捉屠鳴九。眼看到了絕境，丁得成橫下一條心，解下自己的一條綁腿，把師長綁在了自己的背上，叫另一名勤務兵用機槍掩護，硬是殺開一條血路，沖出重圍，死里逃生。后來，為了報答丁得成的救命之恩，屠鳴九在一年之內就讓丁得成連升數級，當上了一五三師警衛營少校營長，并收他為干兒子。這樣一來，屠鳴九和丁得成除了上下級關系，還成了一家人，其中的親密關系也就不言而喻了。

丁得成接受了屠師長的吩咐后，平心而論，是盡心盡力的，他既要讓師長安心，又要使姨太太玩得開心，所以不敢有絲毫怠慢。誰知時間一長就有了問題。你想，兩個風華正茂的男女，天天如影隨形，出入娛樂場所，能不擦出點火花來么？

這天夜里，他們又在一家夜總會跳舞，伴著悠揚綿軟的音樂，踏著舒緩輕曼的舞步，在昏黃而迷離的燈光下，兩人默默地相擁而舞，如癡如醉。跳著跳著，兩人緊緊地摟在了一起，他們的心里都涌動著一股越燒越旺的烈火，似乎就要從各自的胸腔里噴涌出來。丁得成盡了最大的努力試圖將這股沖動壓制下去，可是幾次努力都失敗了，他終于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嘴貼在了石榴花的嘴上，他們久久地、久久地熱吻著。這時的石榴花已經癱軟如泥，整個身子都傾覆在丁得成的懷里，丁得成就勢把她抱了起來，快步上樓進了包廂……

這事不能全怪丁得成，雖說他也算得上是情場中人，但是讓他搞自己干爹的姨太太，你就是再借他一個膽，他也不敢啊。這事也不能全怪石榴花，她雖不是名門閨秀，卻也決不是風塵女子，但是讓她天天和一個英俊小伙耳鬢廝磨，哪有不動心的？說到底這事要怪還得怪屠鳴九，你戎馬一生，什么世面沒見過？怎么在這件事上，就這么粗心大意呢？

風言風語很快傳到了屠鳴九的耳朵里。開始他還不信，不信丁得成會干出這樣的事，再說他料定丁得成即便有這個心，也決沒有這個膽。后來告密者在大太太面前，把丁得成和石榴花通奸的事，描繪得有根有據、有聲有色，大太太再添點油、加點醋拐著彎轉告給屠鳴九，他這才將信將疑。直到終于有一天他把倆人堵在了丁得成的床上，丑事才徹底暴露。

事情鬧大了，兩個男女被剝光衣服各抽打了二十馬鞭，又綁在柱子上凍了大半夜，只待天亮后集合部隊示眾，然后拉出去槍斃——這件事對跋扈一世的屠鳴九刺激太大了，這種丑事竟然弄得全師上下人人皆知，他感到臉上無光，丟盡了面子，他必須挽回這個面子。

也算丁得成和石榴花命大，到了后半夜，丁得成的鐵桿老弟，一連連長史云鹿，帶著幾個弟兄摸進師長官邸，把他倆放了，然后迅速帶他們到了連部。

史云鹿說：“大哥，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們就坐到一條船上了，現在別無選擇，我們走吧，我這一個連就全交給你了！”

丁得成沉思片刻，果斷地說：“好，禍闖到這個份上，反正是死路一條了，不如到龍西去打日本人，死在戰場上總比死在這里痛快。只是這樣一來，就連累你老弟了，今后要跟著我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你不后悔？”

“大哥，跟弟兄還說這些干什么，就這么定了，我馬上去集合部隊！”

于是丁得成、史云鹿帶領一連士兵連夜離開營地消失了。

三

到了龍西地區之后，丁得成打的是一五三師獨立營的番號，他想，有了國軍的番號，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與日軍作戰。只要能打勝仗，說不定今后屠師長還會原諒他的過錯。其實丁得成這是自作聰明，你自命的番號，誰承認你啊！你把部隊拉出來自立山頭，這還叫國軍嗎？這叫叛軍，要殺頭的。

在往后的半年時間里，丁得成不斷與小股日軍遭遇，雖然也打了幾次勝仗，但傷亡慘重，處境十分艱難。最大的問題是，他的武器彈藥難以得到補給，兵源也成了問題。

就在這時，傳來了一個消息：屠鳴九親自率領一五三師的一個團向龍西進發來了。這讓丁得成大為震驚，他不知道屠師長是來打日本人的，還是來剿滅他丁得成的。他立即讓史云鹿負責做好偵察工作，盡快摸清底細。

很快，史云鹿帶回了情報：屠鳴九來龍西的目的，就是為了剿滅丁得成的土匪武裝。

這樣一來，就把丁得成逼上了絕路。陷入深深絕望之中的丁得成覺得自己最對不起的是石榴花，他說：“榴花，看來屠師長是下決心不肯放過我們了。我實在是對不住你啊！”

石榴花深情地說：“得成，你別這么說，跟你在一起，再苦再累我也愿意，是我連累了你啊！我想好了，事情是因為我才引起的，我去向屠師長認罪，要殺要剮任他的便，只求他放過你。”

“那不行，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屠師長這次完全是沖我來的，一切責任由我來負。你快走吧，出去找一條生路，屠師長抓到了我，也就不會再追究你了。”

“不，我決不離開你，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不放心。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別說傻話，我一個人好辦。”說到這里，丁得成眼里冒出困獸般的光，狠狠地說，“他實在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去投新四軍！”

“好啊！我早就看出你丁得成圖謀不軌了，今天果然暴露了你的狼子野心！”這時，門外突然闖進一個人。是誰？正是丁得成的鐵桿老弟史云鹿。還沒容丁得成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史云鹿已扣動了湯姆森沖鋒槍的扳機，一排連射，丁得成頓時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這是怎么回事？

其實這是一個陰謀，史云鹿對石榴花早就垂涎三尺了，當初他摸進師長官邸放出他們，并不是為了救大哥，而是為了得到石榴花。他謀算，他讓丁得成把一連帶出來，屠鳴九決不會罷休，早晚要來追剿他們，到那時他就反戈一擊殺了丁得成，說當初是丁得成脅迫他率部叛逃的，以此向屠鳴九邀功。屠鳴九一高興，自然就不會再追究石榴花的事，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得到她，而且警衛營營長的職務也就非他莫屬了。現在屠鳴九進了龍西，史云鹿覺得實施自己計劃的時機已經成熟，于是便迫不及待地槍殺了丁得成。

他對驚傻了的石榴花說：“丁得成背叛黨國，你呢，跟隨他也背叛了黨國，我是奉屠師長的命令來處決你們的。但是，你不要害怕，我不會殺你，你這么年輕，又這么漂亮，我怎么舍得向你開槍呢？不過有個條件，你必須聽我的，從今天起，你就要做我的太太。”

“這——”

“砰！”史云鹿對天開了一槍，嘩啦啦屋頂掉下一堆瓦礫。他吼道：“這什么？你想隨丁得成去嗎？告訴你，只要乖乖聽我的話，證明丁得成企圖投奔新四軍，屠師長那里我替你求情，饒你一命。聽到沒有？”

石榴花無奈地默默流淚……

四

史云鹿隨即帶著一連剩下的幾十個弟兄，來到飛龍鎮一五三師六七一團團部的臨時駐地，向屠師長投誠。

屠鳴九把史云鹿上下打量一番后，問道：“聽說，你把丁得成給殺了？”

“是！報告師長，丁得成被我殺了。”

“為什么？”

“報告師長，他企圖投奔新四軍！”

“是嗎？”

“是，石榴花可以作證。”

“石榴花？你把她叫來。”

不一會兒，石榴花被五花大綁地帶來了。屠鳴九說：“石榴花，半年前你背叛了我，和丁得成私奔，今天你又落到我手里了，你沒想到吧？”

“師長——”

“你先別說話，”屠鳴九阻止了她，“我問你，史云鹿打死了丁得成，是怎么回事？你要如實交代，不能有半句虛假，否則我立即斃了你！”

“是！師長，史云鹿打死丁得成完全是為了想霸占我。為了達到他的目的，就誣陷丁得成通共，把他打死。丁得成抗日是有功的，他沒死在日本人的刀下，卻死在自己結拜兄弟的手里，他死得冤枉啊！”

史云鹿一聽石榴花的供詞與自己的預謀完全背道而馳，知道事情不妙，立刻破口大罵：“石榴花，你血口噴人！師長，這種水性楊花女子的話你千萬不能信啊！丁得成的確是要投敵的！”

“史云鹿，”屠鳴九冷冷地說，“今天我要殺了你，你信不信？”史云鹿嚇得魂不附體，連連磕頭求饒。

“我要殺你有三個理由：第一，丁得成和石榴花私通，向我太太告密的是誰？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就是你。那時我一時沖動要槍斃他們，又是你把他們放了，而且還帶著你的部隊和他們一起來到龍西。你既背叛了一五三師，又背叛了黨國，你說你該不該殺？第二，你和丁得成是結拜弟兄，他把你當兄弟，你卻為了得到一個女人，把自己的大哥當仇人殺了。你這種小人，你說該不該殺？”

這時的史云鹿已經嚇癱在地。

“第三，為了達到你殺人奪妻的目的，你還編造了一個丁得成企圖通共的罪名，你說你這樣陰險狠毒的家伙該不該殺？”求生的本能驅使史云鹿突然爬起身發瘋似地朝門外逃去。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跑出幾米，只聽背后一聲槍響，他就倒在門邊了。

打死了史云鹿后，屠鳴九又把石榴花帶到內房：“石榴花，這半年多來你都看見了，在我一五三師發生的這些事，是不是都是因為你引起的？”

“是因為我引起的，師長。你救過我，我是你的人，我應該服從你，可我卻背叛了你，去勾引丁得成，我知道自己罪不容恕，你想怎么處置我都行，我沒有怨言。”

“丁得成是我的老部下，又是我的干兒子，他還救過我的命，離開我之后還能堅持抗日，他是個好人，他是被壞人害死的。但是他千不該萬不該和你私通。好了，不說這些了，丁得成都死了，我也不想殺你，更不想懲罰你了，但是我也不想留你了，我知道你并不喜歡我，你還這么年輕，走吧，我這里給你五十塊大洋，以后你可以找個人成個家，好好過日子。等抗戰結束后，也替我到丁得成墳上去燒點紙。”

石榴花泣不成聲地向屠鳴九深深鞠了一躬，在兩名士兵的護送下離開了飛龍鎮。

半個月后，屠鳴九因一次戰斗失利，撤至一個小村莊，在村頭的一座獨立祖屋里發現了一具女尸，面目已經無法辨認，在她的口袋里有五十塊大洋。一個一連的士兵報告屠師長說，這里就是丁得成被史云鹿槍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