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當過6年的坦克兵,在這6年的軍旅生涯中結下深厚情誼的首長和戰友,30年后的今天還難以忘記,他們還經常出現在我的回憶中,出現在我的夢境里。在這些人中,就有我的老連長辛占廷。
我稱辛占廷為“老連長”,并不是他年紀有多大,現在他也不過就是六十多一點,當時也就是30歲左右。當過兵的人都知道,稱對方為“老”連長,或“老”排長,那他就是你剛入伍時的第一任首長,他后來可能升遷、轉業等已不再是這個職務了,便在他的職務前加“老”,以示親切、尊敬。我入伍的第一任連長就是辛占廷,我在部隊的6年生活中,有3年是在他的連隊,3年來他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的許多有趣的往事還歷歷在目,仿佛剛剛發生過。
辛連長是遼寧人,一米八的大個兒,身材魁梧,眉黑眼大,鼻高口闊,聲音洪亮,快人快語,典型的東北大漢。作為一名野戰部隊的基層軍事長官,他自然要有嚴肅、雷厲風行的一面,但他身上更具有一種幽默、機敏和智慧,和他在一起工作,總會有讓你開心,讓你佩服的事發生。
辛連長特別能侃,一般人都侃不過他,因此得了個“大牛”的綽號,以至我們連隊有個老兵,剛入伍時還以為他真的姓牛,竟稱呼他“牛連長”,到我入伍時還有人當笑話講,他對此也不介意。有關他能侃的故事太多了,最經典的是他剛一入伍當新兵時的事。說是他剛一到部隊時,老兵向他炫耀坦克有多么厲害,怎么重,別的新兵都聽得目瞪口呆,他卻不以為然地說:“才30多噸,我當多重吶!我們礦上的機器,一個螺絲疙瘩就兩噸多。”那老兵頓時張口結舌,什么機器這么大,從此他能侃的名聲就傳了出去。
辛連長嗓門大,歌也唱得很好,而且擅長指揮,這在全團都是有名的,經常在全團集會時,他指揮唱歌。一次全團在大俱樂部開大會,人都到齊了,會還沒開,這時團政委在主席臺上大喊一聲:“辛占廷!”“到!”辛連長馬上起立應答,聲音震得大禮堂嗡嗡響。“指揮大家唱個歌!”政委喊。“是!”辛連長便跑步上臺,面對政委一個標準的軍禮,接著一個利落地向后轉,全場響起歡迎的掌聲,他便指揮全團唱起了歌,隨著他胳膊有力地揮動,嘹亮的軍歌便在禮堂中回蕩。坐在臺下,作為他的兵,覺得很自豪。有一次我們連隊去清河水庫修大堤,休息時,鐵嶺地區文工團去慰問,部隊也要出幾個節目,當時就有連長的一個節目,是唱革命現代京劇《沙家浜》中郭建光的一段“朝霞映在陽澄湖上”,當時劇團的一個專業的手風琴手給他伴奏。連長一上臺伴奏員就很專業地問:“唱什么調?”當時連長稍微愣一下神,他是沒思想準備,我想他也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唱這段京劇用什么調更合適,他又沒有經過什么專業學習,只是平時愛好而已,哪能這么專業呢。怎么回答才不至于露怯呢?我有些為他擔心。誰知道連長來得很快:“原調。”至于原調是什么,連長可能也不知道,但他心里有底,你原調是什么,我嗓子都會做主的。于是高亢的手風琴前奏響起,連長隨即亮開了大嗓門,高音全都上去,博得掌聲陣陣。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回答得好。如果不這樣說,而是說:“我也不知道”或“隨便吧”,那多煞風景。
連長的幽默口才表現得最好的是那次去某步兵師配合打坦克訓練。當時的步兵非常重視打坦克的技能,我們團派出兩輛坦克去配合他們訓練,由辛連長帶隊。在這次配合友軍的訓練中,連長出盡了風頭,令友軍稱贊不已。對方負責接待我們的是一個老資格的首長,在陪我們吃飯期間,這位首長講起了去年來配合他們訓練的另一支坦克部隊的情況時,褒揚有加,他說:“人家那真是嚴格要求、嚴格訓練,能吃苦,他們來時自己帶著蔬菜,那土豆凍得像石子一樣。”他說這話本不是在暗示我們不如他們,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們來時什么都沒帶,吃住都由當地部隊負責,所以這話聽起來就有些不順耳。這時連長笑著搭話了,他說:“首長你是不知道,我們來時也什么都帶了,別說蔬菜,我們連帳篷都帶了,后來是軍區一個通知下來,不讓我們帶。”話說到這兒,這位老首長趕忙把話拉回去,說:“哪能讓你們住帳篷,我們是一家人嘛。”這時我們的心里舒服極了。
接下來,每到一個部隊,都是先由連長向他們介紹坦克的性能,他沒有稿子,手拿教鞭,面對實物,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坦克的火力系統、機動系統、通訊系統、防護系統,講它的各種性能,它的長處短處,其中有很多數據,他都脫口而出,簡直是坦克專家。他的講課不但條理清楚,數據翔實,而且生動幽默,常常被熱烈的掌聲打斷。現在還記憶猶新的是他講步兵登坦克時說:“坦克遇到障礙減速、轉向時,你可以從側面攀上去。”他先做了一個利落的登車動作,接著說:“登上去后,要迅速上到炮塔上,因為你站在車體上,當炮塔高速旋轉時,是很危險的,你上到頂上,它再怎么轉都沒問題了。大家都看過豆腐坊里磨豆子吧?磨轉得再快,豆子也掉不下來。上去之后,先要拔掉它的天線,這叫割耳朵,再要用東西堵上露在外面的潛望鏡的孔,這叫堵眼睛。這樣這輛坦克便成了聾子和瞎子。”他邊示范邊講,簡直像演小品一樣,場面異常熱烈。那位老首長說:“你們這個連長真厲害,技術過硬,口才更好,比上次那個部隊的技術員都講得好。”
如果上面說的事都是表現他聰明、機敏的話,那下面這件事就反映了他具有大的智慧了。當時部隊訓練主要是兩個方面,軍事和政治。軍事訓練有各種軍事科目,以提高部隊的戰斗力,政治訓練就是為了提高政治素質,保證部隊的政治方向。但那時社會上政治運動不斷,什么儒法斗爭,批林批孔,批《水滸》,反擊右傾翻案風等等不一而足,應付這些運動是政工干部都頭疼的事。正好趕上轟轟烈烈批《水滸》的時候,指導員外出學習了,每天晚上的批《水滸》活動由連長主持,誰也沒想到連長卻把這讓政工干部都頭痛的事搞得有聲有色,成了戰士們最愛參加的一項活動。他在連隊找一個會講《水滸》的戰士,每天在兩個小時的批《水滸》活動中講一個多小時,剩下點時間由大家批判。于是,每天活動還沒開始戰士們就早早到齊了,等著聽評書,講完后,大家七嘴八舌討論故事情節,熱熱鬧鬧的很快完成了一次學習任務。對這種做法當時也有人有些微詞,認為這樣的政治學習不正規,但連長理直氣壯,他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批《水滸》就得先讓大家知道《水滸》,不知道怎么批法?
當時我也覺得這樣批《水滸》有些不倫不類,但又覺得《水滸》這部書真的沒什么好批,宋江投不投降,和我們當兵的有什么關系?好在一部《水滸》還沒講完,這場莫名其妙的運動也就過去了。后來在大家的要求下,還是講完了這部書。現在回想起來,《水滸》這部名著中的英雄主義精神,文學營養對戰士們的薰陶,要比枯燥無味、言不及義的批《水滸》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同時還給戰士們帶來了精神上的愉悅,豐富了文化生活,真不失為明智之舉。對應該做的事情做得很出色,這是敬業;對不應該做而又不得不做的事能巧妙地應付,這是智慧。
后來我調到了別的連隊,到我復員的時候,他還是連長,再后來他就轉業到了沈陽,30多年了一直沒有聯系,但每當想起部隊的生活,腦海里就浮現出他的音容笑貌。真希望他能看到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