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戀愛起,妻就喜歡撒嬌般地與我執手。兩個人走在路上,帶點頑皮的她將五指張開,和我的五指交叉,然后握到一起。我們這里的冬天很冷,外出時她偏偏只戴一只手套,另一只手“拱”進我寬厚的手套里,左手和右手,有時是手心連手心,有時又是手背靠手背,彼此都能感覺那種貼近的溫暖。
孩子出世以后,妻從商店買來很時尚的嬰兒背篼。我不解地說:“孩子我抱得動啊。”可妻嬌嗔道:“抱了孩子,哪里騰得出手牽我?”等孩子長大學走路時,人家教的是牽爸爸媽媽的手,妻卻教孩子拉爸爸媽媽的衣角。孩子養成習慣后,我們一家三口出游,常見的情形就是中間的孩子兩手各拉住我和妻的衣角,而我們的手依舊柔柔地相執。
一向小鳥依人的妻其實也很有原則,尤其在感情方面。一次聽她給離婚的女友打電話:“鬧到法庭去,連房上一片瓦也要跟他分,不要便宜這種花心的男人,也不要給他留什么面子!”兇巴巴的口氣。那時我有些好笑地想:幸好我不花心,她對一個跟她沒關系的花心男人都恨之入骨,假如換了我,豈不要死得很難看?
結婚第六年,我任教的中學準備提拔一名年富力強的優秀教師做副校長,而在教學上一直拔尖的我自然是人選之一。恰好那時來了一批師范學校的實習生,其中有個叫陸小云的女孩被安排到我班里,為了帶出一個優秀實習生為競爭副校長添加砝碼,我開始專心地調教陸小云。
陸小云是那種玲瓏女孩,天資也比較聰明,教學上的技巧稍加點撥就能掌握,惟一缺乏的是應對學生的實踐經驗。于是我讓她每天利用晚自習多和班級的學生接觸。學校的晚自習一般到9點結束,考慮到年輕女孩的安全,我每天晚上和她結伴騎車,一直送她回到大學宿舍。
那是一段約半小時的路,開始的時候陸小云只是向我請教一些教學問題。后來熟了,她也講自己的情況——她家在外省一個小縣城,父母是普通工人,沒有什么關系。現在大學畢業找工作難,像她這樣的女生要在我們這個大城市找份相對安穩的工作就更不容易。我是十幾年前大學畢業的,找工作也曾費了點周折,所以比較能體會她的感受。有一回,我一半安慰一半認真地說:“我們學校好像也要在今年進幾個年輕老師,如果你實習成績出色,我可以幫忙推薦。”我所在的是一所重點中學,無論是教學質量、教學投入和教師福利均屬上乘,因此我的話令陸小云非常欣喜。
陸小云自從到學校以來,對我非常友善和尊重,而那天之后,她對我又多了些體貼。我除了擔任一個高中班的班主任外,還教兩個班的數學課,每天備課量和作業量都很大,又有不少班級事務需要處理。陸小云不僅熱情地幫我批改部分作業,還主動下班輔導學生,碰上我要上上午第四節課,她就幫我去食堂打午飯。而那段日子,因為岳母生病住院,妻頻繁奔波于單位、家和醫院,疲勞之余難免有點抱怨,于是家里偶爾也“戰火”繚繞。
相形之下,我不覺對妻和陸小云有了比較。已婚女人的瑣碎粗糙和妙齡女孩的單純可人自然是經不起比較的,何況陸小云對我除了尊重和體貼,還有一個男人渴望的崇拜。終于在一天夜晚,我騎車送陸小云返回時,她忽然大膽地說出對我的好感,然后不由分說地騰出一只握車把的手伸向我,我不覺也伸手過去——兩輛單車并排前行,兩只手握著,而我的心已有些把持不住。
半月后的一個周末,妻意外地出現在我和陸小云約會的咖啡廳。她慢慢走過來,眼睛里的憤怒一覽無余。我慌亂地起身迎過去,剛想拉她,她立即做了個拒絕的手勢,咬牙道:“不要用你的臟手碰我!”說罷她扭臉跑了出去,我知道,那是她不想讓我看見奪眶而出的淚水。
妻的狀態令我心慌意亂,有愧疚,也有驚懼,尤其想起她曾經對離婚女友的鼓動,覺得她對我大概也不會留余地。
果然,妻在家里拿出決絕的狠氣,拒絕與我同桌共食,拒絕與我同床共眠,甚至拒絕我照料懵懂的孩子。開頭我希望這是一時之氣,不料隱忍地過了幾天,妻決然地提出了離婚,并給予一月的期限。一切都是我沒料到的。直到此刻,我方意識到對她的傷害。又因為意識到傷害的嚴重,所以我越發提心吊膽:去意已決的女人,什么事干不出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心始終忐忑,怕她破釜沉舟地鬧到學校,領導、同事、學生……所有的后果真不敢設想。可是,那樣不堪的局面始終沒有出現。于是我又擔心:會不會沉寂后的爆發更猛烈?
有一天,碰上妻的一個朋友,一通數落后,對方悻悻道:“哼,假如不是她拼死攔著,不光她娘家人,連我也要找你們學校去討說法。”“她”自然是妻,可是妻的舉動讓我意外,怎么說的和做的竟然不一致呢?
可有些事情是瞞不住的,不久我的婚外情就傳開了,提拔自然無望,冷嘲熱諷四起,那個曾牽手示愛的陸小云也因謀求到沿海一所中專學校的工作而對我冷下來。過眼云煙,我這才明白那活力四射的執手原來帶有很強烈的功利目的。
一個月的期限到了,那天我提早下班,心情沉重地對妻說:“所有的下場都是我自找的,惟一可以滿足你的,就是在離婚書上簽字。”妻沒有我預料的那種滿足或者失落,只是拉過一只凳子坐到我面前,伸出一只手,張開五指,輕輕對我說:“簽字以前,我們可不可以像從前那樣?”
我當然知道從前,于是也伸手,張開五指,兩只手就那么貼在一起。妻問:“你有沒有不一樣的感覺?”我的五指穿插過她的五指,然后握住,動情地說:“曾經這手很柔軟,后來纖細的手指慢慢變粗了一點,光滑的手心也有了幾塊繭,手背的皮膚粗糙了很多,那是你為這個家所做貢獻的見證。”妻聽著,眼淚潸然而下,道:“原來你都記得啊,這些其實就是一個女人的愛,沒有這份執手之愛,我的手就不會有這樣的變化。”
執手之愛!以前總拿妻的執手當女人的某種頑皮和天真,現在才明白,原來那種固執是怕我忘記了這份繾綣的感情,而我,也確實曾經恍惚地忘記過。
沉默片刻,我懷著最后一線希望問:“我沒有資格要求什么,只是如果你覺得這份執手之愛還有彌補的希望,可不可以不輕易放開?”妻哭得更加厲害了,她將另一只手也伸向我,立刻,我緊緊握住——錯過之后,我不會再讓愛有任何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