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戀時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這是張愛玲書中的愛。可是分明有人也這么對他說過。

Ａ那女子撐開黑傘，素面朝天，似一枝雛菊般站在雨中。若在平時，繆忍是不會注意的，因為不晃眼。但是現在不同，五月驕陽的天，轉眼就下雨了，他沒有雨具，而她就在幾步之外。

他們是一起來學開車的，在本市郊外國道邊。還有幾個人，看來彼此相熟，此時正拼著傘圍成圈兒，繆忍一個也不認識，他很狼狽。

他不是那種會幽默又會自我解嘲的男人，不會主動鉆到女人傘下去。

然而那把傘卻移過來撐到了他頭頂：不介意和我拼一下吧，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同一個師傅的弟子了，該互相照顧才是。

繆忍內心充滿了感激，此情此景下把他從狼狽中解脫出來的感激。他想，原來容顏平平的女子，心腸是會特別好的。

站在她身側，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女子鼻尖跳躍的雀斑以及修長的頸。那平視向前的眼神，溫柔安靜，讓人想起秋天的蘆葦。

她說她叫菊舞，很優雅的名字。

繆忍于是就常和菊舞碰面，師傅安排了時間，他們就得去練倒車，練上路。學車又苦又累，還要挨師傅的訓，繆忍真恨小棧逼他來，害得他把寫了一半的劇本擱在一邊，心急如焚。只有菊舞在，跟他說說笑笑，他心情才會好一點。

Ｂ繆忍二十八歲，為人師表，一表人才。三年前與旅行社導游姜小棧同居。那時活潑奔放的小棧有一對可愛的酒窩。他們認識三個月后，小棧就留在了繆忍的小宿舍里過夜。

那時候，小棧帶團出游后，繆忍就夜夜計算著她回來的時間。也許每一段感情的最初都是這樣瑰麗如天堂的。而那時小他兩歲的小?？偸翘貏e會撒嬌黏人，看電視時要坐在他的大腿上，吃蘋果也要纏著他喂到嘴里，簡直像是他的女兒。

戀愛的車輪飛速向前，而在愛中遷就和隱藏的矛盾也在身后一覽無余，相處一年半載后，繆忍發覺小棧實在很精明實際。那可能是她做導游的經驗歷練出來的，不知不覺，兩人的收入就由她支配，他的工資卡也由她保管。

其實他們已經有過許多摩擦了，大大小小的，最終的根源終要落實到錢上，而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總之是她嫌他不會掙錢。這個時候，繆忍就選擇沉默，他不明白貌美如花的小棧怎么會那么膚淺和虛榮。有時候逼急了，他就說，不如我們分手。

小棧就會鬧得更兇，弄得他再也不敢提“分手”二字。但這樣過后彼此倒又會緩和一些。

真累，真倦，還沒結婚，倒像是老夫老妻過了十年八年了，有時人睡在身邊，內心卻是枯萎著。在一起的兩個人，面對面的兩顆心，日久磨礪，左沖右突，那種因性格無法融合無法表白的滋味，讓繆忍每一次想起幾乎都萬念俱灰。他想惟有多掙錢，掙更多的錢，才是改變現狀的惟一出路吧，但談何容易？

二十八歲，他是一只被同居和金錢雙重套牢的股票，越掙扎煩惱越深。

Ｃ還好有菊舞，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子，總是那么體貼和善解人意。在學車的場地，她隨身背的小包里總有許多好東西。她有時遞給他擦汗的紙巾，有時給他礦泉水解渴，或者給一份報紙鋪在地上小憩。這些事她都做得很自然，不著痕跡，讓他苦悶的心霎時明亮快樂起來，學車也變得很愉快。

路考那天菊舞很緊張，繆忍倒很輕松，想著大不了多考幾次也無所謂，就安慰她說，他一定會陪她到底的。結果一試兩個人都順利通過了。

菊舞笑得特別開心，像孩子那樣無邪。

繆忍說無論如何，我們得慶祝一下。菊舞就說：你先請我吃碗面吧，加辣的，還要香菜，我好餓。

兩人于是一起去面館吃面，都吃得大汗淋漓，愜意無比?？娙炭粗鴮γ婺莻€女子一臉的滿足，不無憂傷地想：女人跟女人是多么不同啊，以前天天跟小棧在一起怎么沒發現，快樂原來跟金錢真的沒有關系。

轉眼已是暑假了，繆忍天天待在家里寫沒完成的劇本，卻再也寫不下去，他的電腦屏幕前揮不去的是菊舞的身影，思念漫無邊際。好幾次他拿起電話又放下去，放下去又拿起來。

晚上，一個人去市圖書館，想挑幾本文藝書看看，正專注在安靜的書架上，卻聽見身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噢，你也在這里嗎？轉過頭來，卻正是那張夢中含笑的臉，幾時不見，似真似幻。菊舞手里捧著幾本鋼琴書，說是要借去看看，繆忍知道她其實跟他同行，也是老師，不過是學藝術的，在市少年宮教小孩子彈鋼琴。

兩人一起走出去，邊走邊聊。菊舞問他買車了沒有，她說現在和朋友一起開車到郊外，她駕駛，果然不暈車了，她以前在城里來去都是乘公交車，連五分鐘的路都不敢打的，因為暈車太厲害。

這些繆忍以前聽她說過，也隱約知道她和有車的女友合居，但還是故意問，是和男朋友嗎？

當然不是了，我幾時說過我有男友？繆忍不自覺地舒了口氣，說：我送你一程吧！

一程又一程，一直走到最后，彼此都欲語還休，戀戀不舍。終于，他在街角的陰影里擁抱了她，把下巴頂在她的頭頂，那些書本渾然不覺掉落在地。

他終于明白，女人的美貌是經不起日久相處的，只有內在的氣質和性情才會雋永，這是小棧和菊舞最大的區別。

Ｄ那個清朝宮廷劇終于被北京一家影視公司看中，賣了一筆不菲的錢，足夠買一輛本田雅閣。小?？吹絽R款后連著在繆忍臉上親了幾口，迫不及待地要他把車買了，當她的車夫，他卻有惡心之感。

繆忍去買車，私心里卻是為了菊舞，他向往和菊舞在一起達到的那種默契，那樣一種愛情的高度。那是和姜小棧永遠無法達到的，他們只是飲食男女，他被她權衡、算計。

繆忍說動了菊舞自助游，去了一個離本城不遠的新興海濱浴場，兩人輪流著開了新車去，看日月星辰、潮漲潮落。晚上，租一頂藍色帳篷，支在沙灘上過夜。他們在沙灘上喝啤酒，吃東西，跟著游人在篝火晚會上跳舞?？娙滔嘈抛约菏亲砹耍娴淖砹恕Ｋ敫嬖V菊舞他陷在一個凡俗的牢獄里，不知如何自拔，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他怕失去她，只是把頭埋在她懷里，把眼淚流在她的衣襟上。

繆忍親吻著月光下那個光潔的女子，最后下了決心，今晚他要做一回圣人，然后讓月亮作證，給他一點分離的時間，他就拿了鉆戒來求婚，然后他們過真正的洞房花燭，像古代人那樣，不失戀，不離婚。

Ｅ月亮其實是無法作證的，因為它在不停地變。

回去上班后，一看到校長笑瞇瞇的眼神，繆忍就知道事情有多糟，且不說如何跟小棧提出分手，更不知得罪上司會有怎樣的結果。校長是小棧的表哥，也是當初介紹他們相識的人，千絲萬縷，除非他不準備在學校里待下去了。

為什么不早一點認識菊舞呢？二十五歲那年，為什么碰到的是小棧呢？要是菊舞就好了。又為什么要那么快就同居？如果只是你來我往，那么更改也會容易得多。他不是個沒責任心的男人，他要為一段錯誤的感情負責。但是他更要為自己的將來負責。無論如何，還沒有結婚，那么一切還來得及。

出乎意料，當他提出分手時，小棧不哭不鬧，非常通情達理。

他決定什么也不要，然后帶了那顆并不昂貴的鉆戒去找菊舞，直接去她居住的樓，沒人，打她的手機，卻沒有應答，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找到她單位，說是請假不在。一個星期后，電話打通了，只聽見那端菊舞冷冷的聲音：你不必再找我了，我不喜歡有過同居史的男人。

怎么會這樣？繆忍和衣躺在床上，手機卻突兀地響了起來，一接，卻是小棧：你做飯了嗎？我沒地方吃飯，想來你這兒吃。

只有冷飯。他有氣無力地說。

那也可以做蛋炒飯啊，我來做。姜小棧的聲音恢復了最初認識時的甜潤。

然后，他們很快就結婚了，校長表哥主持了婚禮，稱新郎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劇作家，前途無量。新娘一臉驕傲。

Ｆ繆忍永遠都不會知道菊舞不屑說的某些真相，姜小棧在要失去他時找了她一次。那些天繆忍白天黑夜寫稿，和菊舞也在ＱＱ上聯系，但他有時會忘開ＱＱ，菊舞就發了個短信給他，惟一的一條短信，只說思念他，在網上等他。繆忍正在洗澡，小棧就翻看了一下并記下手機號碼，然后刪除了。

全是情人間的話語，姜小棧趁繆忍上班時，原原本本看到了那些聊天記錄。只怪繆忍，因為電腦是他的專用，他從來沒有設過防。

但是小棧卻防他有一段時間了，在他對她真正冷淡后，她就像貓一樣警惕著。

她約菊舞在酒店大堂見面，然后又約她去了一個標準間詳談。她說：我們比一比吧，我的臉是不是比你漂亮？我的身材呢？她利索地把身上的衣衫都脫了下來，甚至包括內衣。你看看吧！我的身材如何？他怎么會舍我娶你？小棧毫不在意地轉了幾個圈。

我們同居三年，歡愛無數次，他的身體我的身體，赤裸裸的，糾纏在一起，現在你可以想像了吧？就算他一時糊涂要了你，難道他以后能忘記三年的同居史嗎？能忘了我嗎？

句句話語都是針，個個動作都見血。

菊舞霎時閉上了眼睛，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陌生女人這樣出格的舉動，她只是不停地叫著惡心，然后跑了出去，一個人淚流滿面。

原來女人還可以這樣不要臉，真為繆忍不值。

婚后，繆忍愛上了獨自去泡圖書館，獨自靜坐，不過他再也沒有遇到菊舞。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這是張愛玲書中的愛。可是分明有人也這么對他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