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客廳里的那個瞬間,黑娃心慌得厲害。他想不清他怎么就到了這里,也忘記了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他眼瞅著自己腳上的泥湯正在往地毯上流,鵝黃色的地毯已經洇出了一個黃褐色的濕斑,他連忙把塑料鞋脫下,掖進書包里,黑乎乎的大腳兩只鴨子似的,陳列在沙發下。
坐在光閃閃的宮殿似的大客廳里,黑娃忽然想起他家的院子。那天早上,有點兒霧。他大蹲在正屋門邊說,娃,我看得送送。黑娃坐在豬圈的矮墻旁,擰著脖子說,不送。大說,得送。黑娃說,為啥?大說,不為啥。黑娃說,我分數上線了,用不著送。大說,上線了就個個取?要是十個下一個,不送送,就是你。
現在黑娃忽然明白,他到這里是來送送的。五斤山核桃和兩瓶香油都在布袋里,進門的時候放在一張小桌上。他正尋思著是先告訴人家一聲呢,還是到出門的時候再交給人家,一個三十多歲的穿旗袍的女人過來坐在他的對面,那白腿真的是白得晃眼。白腿女人問:小伙子,你找王主任有什么事啊?黑娃慌說:沒事,沒事。那白腿女人笑道:你怎么認識王主任的?黑娃更加慌張地說:不認識,不認識。我咋能認識王主任呢?
在極度尷尬中,黑娃又一次想起他來這里的使命。那是他大的主意,大上集去賣了一頭豬,給黑娃弄了五斤山核桃、兩瓶香油,余下的錢算是盤纏,慌慌張張就打發黑娃上路了。
到了省城,黑娃發現大給他準備的那點兒錢,一半已經花出去了,再花沒準兒就回不了家。現在他費盡心機來到王主任家,怎么就回答人家說他沒事呢?這不是犯傻嗎?然而在那個當口,他就是管不了自己的舌頭,他有什么辦法?
那個白腿女人很溫和,笑吟吟地示意黑娃喝茶,一邊說:別緊張,有什么事慢慢說。黑娃說:沒什么大事,我大讓我來送送。那女人不懂什么是“送送”,接著問:送送什么啊?黑娃說:山核桃和香油。白腿女人笑得直顫悠,說:鬧了半天你是來送禮的啊,中央有規定,我這里是什么禮也不收的呀。黑娃想,壞了,這城里人就是怪,送送都沒人要的嘞。
白腿女人說,有什么事你就說,王主任回來我轉達。黑娃說:我知道中央不許送禮,可我大非讓我來送送不可。我不聽中央的,中央不一定知道;可不聽我大的,我大一準兒得罵死我。白腿女人又笑了,黑娃發現這個女人笑起來牙也很白。
雖然白腿女人沒有驅趕他,黑娃還是自動地離開了。何況禮已經送到了,也就沒有什么可唆的了。
白腿女人是個善良的人。當主任深夜歸來,她曾認真地告訴他,今天來了一個送禮的,送來一袋山核桃和二斤香油。主任望了望那個茶幾上的口袋,露出一絲輕蔑的淺笑:這樣的禮你也肯收?白腿女人說:一個鄉下孩子,怪可憐的,說是已經上線了,你就想法把他錄取了吧。
主任沉思了一陣問:那個孩子是哪兒的?
女人說:人家沒說。
“叫什么名字?”
“人家也沒說。”
(選摘自《微型小說選刊》2005年第9期,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