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新來的男生
早晨7點20分,擠滿男孩子的校舍過道中,氣味和噪聲是很要命的。最糟糕的是氣味——想想看,沒有洗澡的身體散發出汗臭,加上200年老學校的石炭酸和地板蠟味道,會是個什么樣子。
男孩子大都不會注意臭味,他們的腦袋瓜里裝滿了別的事情,可有個男孩卻不同。他孤單地站在這撥騷亂的家伙當中,他不習慣這樣的擁擠、吵鬧和氣味。他希望自己在別的地方。
這是個新來的男生,在同齡人中算是長得高的,瘦長條,一雙淡淡的灰藍色眼睛,他想把一頭黑發梳成完美挺括的發型,卻老也搞不好。一縷頭發耷拉下來,掛在右眼上方,像一個黑色的逗號。
幾分鐘前,過道里還是空蕩蕩的,他正納悶人都去了哪里,可一下子又熱鬧非凡,滿是大喊大叫的學生,涌下樓梯到食堂去了。
“喂,叫你哪!”有個聲音在喊,男孩四下張望。
一個矮個子男人站在那邊瞪著他,這人看上去比一般男生還矮小,卻有一種自以為是的味道。
“是,先生?”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邦德,詹姆斯·邦德。”
“你應該說,先生,我叫詹姆斯·邦德。”
“是,先生,對不起。”
那人瘦得像根棍兒,蒼白的皮膚,深陷的藍眼窩,鐵絲般的灰發,短而黑的絡腮胡布滿了大半張臉,讓邦德想起喬治國王。
他打量著邦德,冷冷地說:“邦德先生,你知道我是誰嗎?”
“恐怕不知道,先生,我剛來。”
“我是考德魯斯先生,你們宿舍的主管。你在這里上學期間,我就是你的神父和牧師。好,快走吧,要不趕不上晨課了。晚飯前我會找你聊的。”
“是,先生。”詹姆斯轉身走了。
“等一下!”考德魯斯用他那雙冰冷的魚眼瞪著詹姆斯,“邦德,歡迎來伊頓公學。”
詹姆斯是前一天到達溫莎車站的,他透過迷霧遙望著溫莎城堡,圍墻森森,高塔聳立,心想,國王會不會在里面?
他跟著一群男孩出了車站,穿過灰色的泰晤士河,進了溫莎鎮。河流把小鎮一分為二,一邊是城堡,另一邊是伊頓公學。學校的規模令人吃驚,校園占據了近半個城鎮。1000多個男孩在這里上學,而且都住在遍布全鎮的房子里。
他邊走邊問路,照著地址來到朱迪巷,卻犯了迷糊,因為兩側高聳的樓房看起來都差不多,連個門牌也沒有,他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一個微胖的、裹著白色包頭布的印度男孩走了過來。
“你就是那個新來的男生嗎?”他問道。
“是。”詹姆斯說。
“詹姆斯·邦德?”
“是的。”
男孩微笑著握了握他的手:“我叫帕里珀爾·南達。”
他把詹姆斯領進了附近一幢舊房子。
“我的房間在你隔壁,”帕里珀爾說,“你得跟我混了。我們會一起煮茶,然后輪流在每個人的房間喝茶。你,我和另一個男孩。我們正琢磨你會是個怎樣的人呢。”
“我還行嗎?”
帕里珀爾再次微笑:“我想還可以吧。”
詹姆斯跟著帕里珀爾走進昏暗的樓道,沿著古老的扶梯上了三樓,來到一條狹長迂回的過道。
“我們到了。”印度男孩說著推開吱嘎作響的房門,詹姆斯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房間。
房間小小的,一側的屋頂傾斜下來,在一個角落幾乎碰到了地板。一條黑色大梁把屋頂一分為二。詹姆斯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已安全到達,不由松了口氣,感到一陣親切,這箱子讓他想起了來這里之前的生活。
“你的新家。”帕里珀爾說。
詹姆斯環顧四周,有一套破敗的家具,是一個抽屜柜、一張書桌和一個小書架的組合,上面刻著前主人們的名字,一個豪情萬丈的男孩還把自己的名字用火鉗烙在了上面,還有一張小方桌、一個盥洗架、一把椅子,壁爐邊的地板上鋪著一張薄薄的、褪了色的地毯。
“我睡在哪里?”他問。
“床在后面呢,”帕里珀爾說,指著窗簾下面那個靠墻的大家伙,“照顧我們生活的女傭會在晚祈禱前幫你翻下來。有很多事情需要習慣,可你會學得很快。你得在房間里添點東西。躺椅啦、扶手椅啦、鞋柜什么的,再搞些畫片……”
“等等,”詹姆斯說,“別說那么快好不好?”
“對不起,老伙計,”帕里珀爾說,“把自己弄得舒服點是很要緊的呀。你半截子就在這房間過了。”
半截子?詹姆斯聽得一頭霧水。他前幾年在家學習,由姑姑教他,現在忽然間被扔到這新地方,它古老的傳統、擁擠的人群和特有的怪話,著實叫人摸不著頭腦。
“來吧,”帕里珀爾說,“我們去看看你會碰上誰。”
“碰上……誰?”
“就是說,那些教你的人會是誰。跟我來,我們去校園轉一圈。”
帕里珀爾領著詹姆斯出了考氏公寓,沿著朱迪巷走到長步街,馬路中央的安全島上,聳立著一盞華麗的街燈,上面裝飾著精致的鑄鐵鏤花。他停下,朝那燈柱歪了歪腦袋:
“那是火焰島,”他說,“它是著名的伊頓標志,一個很有用的約會地點。伙計,認得清方向嗎?”
不等詹姆斯回答,帕里珀爾一把拽住他穿過馬路,走進了一個長方形建筑的大門。
他們穿過大樓的陰影,進入紅磚庭院,里面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來,讓我們看看你的命運如何。”帕里珀爾說。他們擠進告示牌前的男生堆里,帕里珀爾給詹姆斯報了一長串課程和老師的名字,十分復雜,詹姆斯豎起耳朵還是趕不上趟,總的印象是,老師(或是帕里珀爾說的“頭兒”)有好有壞,頂壞的那些,據說是從地獄最底下幾層鉆出來的魔鬼。不過,主管詹姆斯大部分課程的米洛特先生是一個大好人。
研究完告示牌之后,他們到大街上去買了一些拉丁語語法書,帕里珀爾事先解釋說,作為低年級學生,他們只能走大街的東側。
“即使你從布朗大樓出來,去同一邊僅有10米遠的斯珀特大樓,你也得穿過馬路,走到斯珀特大樓對面,再穿過馬路回來。”
“這是為什么?”詹姆斯說。
“輪不到我們問為什么,就這么著了。”
“可總得有個道理吧。”
“你很快就會知道,伊頓有很多傳統早就失去了意義。許多事情,沒人知道為什么,照做就是了。”
詹姆斯一夜沒睡好,他不停地做夢,夢見父母,半夜醒來,搞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好不容易睡著,6點3刻又被女傭吵醒,她叫簡奈特,是個雙腳腫脹的紅臉膛老婦人。詹姆斯好像剛剛打了個盹,她就端著盆熱水,在門外丁零當啷地喊起床。
詹姆斯起床洗手洗臉。然后做了個深呼吸,硬著頭皮對付早晨最艱巨的任務——穿校服。
他每穿一樣新東西就添一分不自在:癢兮兮的黑長褲、硬領白襯衣、背心,精巧的黑領結比卡片好不了多少,伊頓緊身茄克,最荒唐的是那頂高帽子。詹姆斯穿慣了簡單舒適的衣服,這些搞得他渾身難受,好比去參加衣冠楚楚的煩人宴會。周圍的環境已經假模假式了,現在又披上一層假皮。他心里煩透了。
他穿戴完畢,匆匆下樓,滿以為走道里會擠滿同學,可空無一人。他緊張地瞄了瞄鐘——7點10分。晨課7點半開始,人都上哪兒去啦?
他查看了餐廳——沒人。或許他們在捉弄他,不讓他知道晨課是在早餐之前,嚇他一跳。
他到屋外張望,還是沒人。
他只好進來干等,看著墻上時鐘的長針移動。7點15分……20分……他正要上樓去找帕里珀爾,突然間,樓里爆發出一陣雪崩似的轟響,成群結隊的男生從樓梯上涌下,推搡著,跑到餐廳去了,很快,他們嘴里鼓著隔夜小圓面包,喝著可可飲料,腳步咚咚地涌出了大樓。
男生們涌進了小巷,詹姆斯緊緊跟上,他也不清楚要去哪里,但還是盡力不掉隊,心里祈禱,但愿自己沒搞錯方向。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夢里一樣,直到他在人群中發現了帕里珀爾,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跑過去和他一起走。
“詹姆斯,你學會了伊頓的第一課,”印度男孩氣喘吁吁地說,“千萬別在七點一刻之前起床。”
詹姆斯笑了起來:“訣竅那么多,我真學得了嗎?”
“當然,別太擔心。好,來吧,我把你的教室指給你看。”
“謝謝。”
“你以前的地方是啥樣的?” 帕里珀爾問,“比這兒小多了吧?”
“是啊,”詹姆斯講了在家由姑姑教學的情況,“跟這里完全不一樣。”
帕里珀爾笑著說:“想想我吧,從印度來,”他說,“英國這么冷,太陽又這么蔫……還有食物!上帝呀,英國人真是個野蠻的種族哦。小心!”
“什么?”
可來不及了,詹姆斯跑著拐彎時,跟兩個大男孩撞了個滿懷。
“走路看著點啊,新土豆。”其中一個男生嘲笑道,這人頂著個大而扁的板刷頭,門牙處有漏風口。
“對不起。”
“光對不起是不夠的,”另一個男孩說。他可能比詹姆斯高幾個年級,“你不能像個瘋子似的到處撞人哪。”
“放了他吧,西格保,”帕里珀爾說,“他已經說了對不起,我們晨課要遲到了。”
“那就穿上你的滑輪鞋吧,” 西格保說,“你不想惹麻煩吧?”
“不。”帕里珀爾小聲說,帶著歉意看了看詹姆斯,便跑開了,經過另一個男生面前時,那人朝他頭上撩起來就是一下,他差點沒躲開。
第三個男生摻和進來。
“這是怎么回事兒啊?”他漫不經心,懶洋洋地說。
“沒什么,”詹姆斯說,“我不小心撞到人了。”
“是嗎?”新來者說著,在詹姆斯胸前戳了戳,“我不認識你呀,”他15歲左右,是個高大英俊的金發小伙,說話帶美國口音。
“我叫詹姆斯·邦德,這是我的第一學期……”
三個男生一起訕笑他。“學期?”美國男孩說,“什么學期呀?西格保,你知道什么是‘學期’嗎?”
“我想他的意思是‘半截子’吧。”西格保說。
“對,我忘了,”詹姆斯說,“你們這里叫‘半截子’是吧?”他不想在第一天打架,保持著平靜的語調。
“詹姆斯·邦德,”美國男孩說,“你沖撞我的朋友,我可不喜歡。”
“我沒有沖撞誰,”詹姆斯說,“我要遲到了……”
“你搞得我們也要遲到了,”美國人說,“那可不行。”
三個大男生在詹姆斯周圍擠作一團,氣勢洶洶。他開始害怕,怕他們要動手,怕自己遲到,怕出什么岔子。
“我們還是走吧。”西格保說,美國人緩緩點了點頭。
“邦德,現在沒工夫跟你攪和,”他說,“我們回頭見。”
先頭的兩個男生走了,那美國人仍然留下,挑釁地瞪著詹姆斯。
“邦德,瞧你那副樣子,我可不喜歡。我會記住你的。長點心眼啊。”他湊過來時,詹姆斯打量了他一番。
他與英國男孩子不同,看上去更健壯。寬肩膀,日照充足的棕色皮膚很滋潤,闊大堅實的牙床上擠滿了閃亮的白牙,眼睛藍得看上去不像是真的。他顯得有些過于完美了,像冒險小說里英俊飛行員的插圖,可在這一切背后,詹姆斯感到了一種叫人害怕的瘋狂。
他折回了眼神,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現在不是在家里,”美國人用一種童聲說道,吃吃發笑,“你不能跑去告訴媽媽……”
詹姆斯心頭燃起憤怒的野火。他嗓子發緊,狂怒的淚水涌入眼眶。
“咳,邦德,我希望你不是個愛哭的寶寶哦。”男孩笑了起來。
可詹姆斯不會讓任何人把他弄哭。他壓下怒火,控制住自己。
“我該走了。”他平靜地說,與美國人擦肩而過。他以為男孩會攔住他,可男孩卻唱起了兒歌:“哭寶寶,鼓鼓壯,爸爸出門打獵忙……”
詹姆斯咬牙切齒:第一天就撞上這樣的麻煩,剩下的日子里,他還會在這所怪學校里遭遇什么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