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這位大姐,村里可有一位名喚西施的姑娘么?”
我剛剛把絳色蟬紗投進水里,便覺身后站著一人,待回得頭來,那侍從模樣的正躬身施禮。
我歪頭看看他身后那坐在高頭大馬上的白臉將軍,問道:“你們找她干嗎?”
“適逢亂世,舉國危難,但凡越國子民都應挺身而出,為……”
“我告訴你吧,”我搔搔頭皮,“我們村子就一戶姓施的,他們家就一個女兒,就——是——我!”
“哎呀呀,小姑娘,可運氣了你,將來住高閣、穿綾羅、養金絲雀,有得賺了。將軍,將軍,這么快就找到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呀。”他驚喜地朝白臉將軍笑道。
“按圖索驥,真白癡!”那馬上的人冷冷丟下一句,徑直走了。
“這……怎么了?”侍從看我又看他,一頭霧水。
“可是,我叫東施,不叫西施。”
“啊?哼!”那侍從立刻也冷下臉,一甩袖子隨他主子去了。“我看你也沒那相!”
我回過身來,繼續浣紗。
很多人都到我們村里找美女西施,村里人就把他們引來見我。因為我們這里只有東施,沒有西施。但那些人總是扭頭便走:“開什么玩笑,我們找的可是美女。”
我抬手攆走窗欞上的麻雀,趴在窗臺上沖里喊道:“鄭旦,快過來!”鄭旦正對著鏡子梳妝,只側側頭說:“又有什么事?”
“今天又有人找叫西施的,還是兩個當官的吶。”
“那好哇,把你這‘東’換成‘西’,也可以跟他們去享福了。”
“哈哈,”我很大聲地笑了,“說正經的吧,樵哥讓我給你的,給!”我從荷包里掏出那一串透明珠子,從窗口遞進去。
鄭旦很快起身來接了,然后摸摸我的腦殼,“阿施,什么時候嫁呀?”
“把樵哥讓給我,我便嫁。”
“瘋子,說的什么話,不知羞。”她砰的一下合上窗子,夾著一股脂粉的氣息,差點把我鼻子碰了。
才放下盛紗的盆,便聽得屋里咯咯的笑。我問樵哥,“我姨又來了吧?”他神秘地點頭,“知道嗎,你姨要把你表姐過繼給你媽了。”
里屋,我躲在外面偷聽他們的談話。
“那咱們就把事定了,我們家青從今兒起就姓施,正好住在村西,就叫‘西施’啦。”
“成,成,這年頭什么怪事都有,連越王都去給吳國當馬夫,這回又搜羅什么‘西施’,咱從小在這長大,啥時候聽說有這人?”
“可不是呢,我只求這名字給我那薄命丫頭添點福氣。”
“我看你家青啊,成,不像阿施,又黑又丑的。我就指望招了樵哥這養老女婿,享幾年清福,誰知道他還不想買賬!非要喜歡鄭旦那丫頭!還不是因了模樣長得俊俏!”
“哼,他還有什么好想的,放著好好的福不享,也不思量著,要是沒你拉扯他這些年,他可有今天?”
見我進得屋來,二人忙住了嘴。姨揪著我耳朵打趣了幾句便告辭了。
媽瞥了一眼門口,忿忿說:“當年還笑我把你生得丑,現在又轉來巴結,真拉得下老臉。可惜你不爭氣,不然多好的機會,憑咱家姓施,將來住高閣,穿綾羅,養金絲雀,還讓得了別人?”
我笑道:“阿青當了西施,要是富貴了,您也甭擔心我養不活您了。”
媽在我后腦勺使勁拍了一下,“嘿,早知道不生你了。”
又是初一,月上柳梢頭。我和樵哥照例躲在鄭旦家后院圍墻外的草垛旁。我們已經聽了三個時辰的《詩經》,什么“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什么“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那晦澀的詩句由她裊裊婷婷的嗓音發出,令我懨懨欲睡。
“她怎么還不出來,困死我了。”
“我說不叫你來,你偏要來。”
“你就不累嗎?”
“當然不,我一定要等她。”
我做出無奈的表情。
“你聽她念得多好。”
“知道嗎,范蠡將軍在村子里找美女呢,鄭旦準是有心事了。”
“人家找的是西施,不是別人。”
“你覺得她是西施,別人就不覺得她是了嗎?”
“不許犟嘴!”樵哥抬手做出要打我狀。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鄭旦探出身,招手道:“樵郎,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迅速閃進門去。
看著他束腰上我親手系的杏黃流蘇,心中竟泛起許多酸澀。
須臾,鄭旦的房里響起琴聲,很抒情。
我隨村里的十幾位姑娘被帶到溪邊的空場。白臉將軍早已等候在那了。
“將軍,全村的施姓女子都在這兒了。”侍從顯得得意。
將軍面無表情地圍著我們走上一圈,打量著,最后在我面前站定,“你,可以走了。”
“哦。”我點點頭乖乖出列,但并沒有離開,很奇怪一夜之間怎么冒出如此多施姓女子,連青和鄭旦也在其列。
“既然諸位都姓施,哪一位又是西施姑娘呢?”
十幾張嘴同時答出了——“我”,繼而又面面相覷,很快便亂做一團。眾人都為自已的西施身份辯護著。青扯著嗓子喊道:“我可是真西施呀,誰不知道我爹是村東的施大,那個是我妹妹叫東施,不信你們問她!”
“將軍,這回絕對沒錯,這些姑娘都叫西施。”侍從微露笑意,俯身說道。
“飯桶,”將軍低聲罵道,“好了,好了,”他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我聽說西施姑娘傾國傾城,就連心口疼的樣子都美麗無比。在下就有勞各位學一下心口疼,哪個最楚楚可人,哪個便是真的西施。”
正當我瞠目結舌之際,侍從一聲令下,她們頓時便東倒西歪,皆做痛苦狀,那情景甚為壯觀。有的眉頭緊鎖,有的緊閉雙眼,有的手護前胸,青姐舌頭都伸出來了,讓人看了心里得打上好幾個結。“啊——”人群中忽然傳來一聲婷婷裊裊的尖叫,但見得鄭旦慢慢傾倒,白衣飄帶劃過的線條宛如一片飄落的梨花瓣。
“姑娘小心!”將軍撥開人群沖上去,鄭旦穩穩當當落在他懷里,像一尊玉石雕像。
“美,太完美了。”侍從在一邊拍手叫絕。
“哈哈哈”,我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和著溪水聲回蕩在整個空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這邊投來,就連鄭旦也從將軍懷里睜開一只眼看著我。
數日后,我被釋放,樵哥來接我。
“我是什么罪?”
“干礙公務及褻瀆藝術。”
“西施呢,他們找到了嗎?”
“當然,十好幾個呢。”
“青呢?”
“走了。”
“鄭旦呢?”
“走了,都走了,住高閣、穿綾羅、養金絲雀去了。”
“那你呢?”
“回家,娶你。”
“好!”我笑起來,拉著樵哥的手快樂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