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譯文出版社于2004年4月引進出版了阿蘭·德披頓的全部六部作品。據報道,為了推出德波頓的這套書,上海譯文出版社專門成立了一個項目工作小組,延請“國內一流翻譯家”翻譯德波頓的作品;并邀請著名學者、作家撰文,為當時計劃中的德波頓訪問中國作鋪墊呼應。為了配合宣傳阿蘭·德波頓本人也于5月11日來到上海,并于京滬兩地的高校舉行演講及簽名售書活動。除了19家紙質媒體報道外,中央電視臺十套播出了《帶著哲學旅行——英倫才子用哲學家的故事慰藉困頓中的你我》,東方衛視播出了“阿蘭·德波頓訪談”。如果加上網絡新聞的報道,那數量將更為驚人。而且,絕大部分報道集中于5、6月間,即新書出版之后和阿蘭·德波頓訪問中國前后。
假設以上這些報道均是出自各家報紙的真知灼見,那么作為一個潛在的購書者、讀書者,我們有理由把這些意見納人視野,以此為參考,對德波頓作品的意義作出各自的判斷。但是在這些報道中,除去幾篇專訪外,大部分的報道都糾纏于德波頓家庭富有、就讀劍橋、源出歐洲等的事實羅列和他幾部作品的梗概介紹,以及重復的引用譯者之一資中筠、學者談瀛洲以及《時代周刊》和《星期日秦晤士報》等國外媒體的評價。
二
大眾媒體上這一番熱鬧景象,與幾年前昆德拉作品沖文版正式出版時的狀況差可比擬。長期以來國內的出版社都未能拿到昆德拉作品的授權,一直以昧的身份出版著“正版”或是“盜版”。2002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得到了昆德粒13部作品中文版獨家在中國翻譯出版、發行的權利。由上海譯文出版社“集合國內一流翻譯家”,“米蘭·昆德拉作品系列”中的首批4本,“4月9日剛一面世,就在上海迅速刮起‘昆德拉旋風’。首印16.5萬冊,兩天之內已批銷一空。”(《中華讀書報》,6月28日)此后更在全國很多城市出現了脫銷的現象,被稱為是一個“奇跡”。
但這是一個“不讀書”的肘代,或者說是一個“輕松閱讀”的時代。信息來源的多樣使得傳播速度較為滯后的書籍不復往日的魅力,閱讀不再成為必需;而面對電視、網絡媒體的直接感官刺激,深沉的思考也日益離我們遠去,“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這般曲折委婉豐沛而含蓄的情感被直接轉譯成“我好開心”。畢竟大眾的日常生活是不需要深刻的思想來穿越其本質的。“那也是為什么短評會成為通俗的文學形式,為什么報紙會取代書籍的地位,閑雜刊物會取代了優美的文學作品。一般人看書時,都因貪求快速,而草草了事。他們要求簡短,但并不是那種能作為嚴肅沉思起點的精簡,而是短到能迅速提供他們所想要知道的東西,和過目后迅即遺忘的那種簡短。”①2004年9月13日,播出8年之后的中央電視臺《讀書時間》欄目宣告結束。在這之前,已有上海電視臺的《閱讀長廊》,北京電視臺的《華夏書苑》,湖南電視臺的《愛晚書亭》,鳳凰衛視中文臺的《開卷有益》,青島電視臺的《一味書屋》等多個電視讀書欄目停辦。之所以產生這樣的結果當然有欄目自身、外界等多方面的原因,但無可否認,物質利益至上、消費主義至上的媒體生存環境和淡薄的讀書氣氛絕不能算是屯視讀書欄目生長的溫室。
《讀書時間》的收視率“特別固定,不高不低,永遠在那兒。但是我們沒有辦法把它再擴大。在廣大的人群中喜好讀書的人就那么多,就是一個小眾。”(《南方周末》,2003年6月26日)這也就注定了,米蘭·昆德拉在中國市場上掀起的這陣旋風并不僅僅證明了他在文學上的成就,絕不僅是因為人們愛讀書或者是愛昆德拉,這里遠有比作家寫字賣文更復雜的東西。上個世紀80年代末到90竿代,昆德拉成為對中國當代文壇影響最大的外國作家之一,他的小說里那些對極左體制的諷刺,能夠喚起中國人的某種記憶,并由于這種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得到了特別的關注,然而等到如今真正的正版昆德拉出現時,萬人爭購的場面已與十多年前大學生人手一冊昆德拉的盛況不在同一個語境中了。對于這些年輕人來說,不是他們不明白,而是這世界變化快,早年讀者會有的“家國情懷”已蕩然無存。談論昆德拉和《布拉格之戀》成了體現品位的手段,昆德拉的經典話語,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媚俗”、“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等成了玩深沉的工具。昆德拉從一個政治標語、時代特色,變成了小資符號,其含義就如同布拉格這座城市一樣豐富而含混。“昆德拉之后讀德波頓”,同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引進出版的德波頓又會是以怎樣的面貌在大眾媒體上呈現出來?在2004年12月2日《北京青年報》題為《阿蘭·德波頓風流蘊藉才子書》的報道中,描述的是這樣一位德波頓:“1969年生于瑞士,父親是富有的鋃行家,他8歲被送到倫敦念書,從哈羅公學到劍橋大學一路都很‘貴族’。他同時通曉法、德、西班牙語。”“他念大學不是為了學位和日后求職謀生,他對‘一技之長’顯然也毫不關心。”“他喜歡普魯斯特、蒙田、蘇格拉底,同樣喜歡旅游、購物和談情說愛。”“27歲完成驚世之作《擁抱似水年華》,31歲出版《哲學的慰藉》,拿古典的歐洲智慧為現代人療傷。”
德波頓的英國(歐洲)出身,以及他與普魯斯特、與愛情、與哲學的關系,對于德波頓作品進入中國市場有著怎樣的關系呢?
英倫(英國) 2002年,英國駐華大使館在中國做了一項有關英國形象的調查,結果顯示:英國在眾多中國年輕人心中猶如一張由“古老城堡”、“貝克漢姆”、“多利羊”、“女王”以及“永遠彌漫霧氣的倫敦”等元素組成的拼圖。很明顯,“英國”這個符號的內含意義是“古老”、“保守”和“傳統”。
在保羅·福塞爾看來,對“英國”的崇拜是上層品位中必不可少的元素,這當然是由于英國曾經擁有的輝煌。但直至今天,人們仍然追隨英國,風尚卻正是因為它的衰弱腐朽。“擁有和陳列英國物品會顯示一個人的尚古之情,上層和中上階層的品位也因此得到確立。”②在此“英國”作為新的能指,成為上層和中上階層的象征。
對“小資”來說,他們在經濟地位上通常介于社會中層與普通人之間,因此我們能夠理解他們對上層和中上階層的向往,以及“英國”在小資們眼里的特殊意義。他們無法擺脫經濟地位的約束,但又不屑于與普通人為伍,對于作為謀生手段的“一技之長”同樣表現得毫不關心,“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對于最要緊的事尤為瀟灑、尤為漠然。”③
普魯斯特 這是德波頓最熱愛的小說家,代表著對日常生活巨細無靡的觀察以及無比繁復的細節描寫。小資們對張愛玲的熱愛同樣表現出他們對細節的癡迷。
“在那些小資的寫作中,細節(指生活中那種無處不在的所謂細節)的密度就像城市里凸起于地表的事物一樣多,所謂日常性成為扼殺抒情性的有效武器。借助于對抒情性的消解,他們把自己從個人化的故事中疏離出來,從而對讀者保持著某種精神上的優越。”普魯斯特正呼應著小資們脫離日常瑣碎生活和普通人群的企圖。
愛情 德波頓認為“孤獨是愛情和寫作的關鍵詞”,他本人也被媒體稱為“孤獨的暢銷書作家”。而他所寫的六本書中有三本都是關于愛情的。
小資們通常脫胎于普通社會階層,同時還來到達社會中土階層。在普通社會階層的“大眾化”與中上階層的“穩定”之間,小資們只能選擇“孤獨”。在平庸的日常生活中,小資們以“孤獨”。和自戀來對抗現實。曾經是最熱門的“小資”讀物——《挪威的森林》便闡述于這種經典小資感覺——人,人生,在本質上是孤獨的,無奈的。
但是小資們又不能沒有愛情。他們既不熱愛這世界又拋不開享受。他們絕沒有膽量成為這社會真正的異類,社會地位的中間性以及不穩定性注定了他們的孤獨與自戀究竟是不徹底的。
哲學 什么是哲學?這是一個動態的追問,無法給出尋個終極的二明確的答案。它關于整個宇宙的發展規律,是關于所有具體科學知識的摯問,是各門知識的總結和概括。也正因為此,對哲學深沉的迫問無疑代表著一定的理論修養和嚴肅態度。
在德波頓那里,“哲學”被寫成了薄薄一本“人生指南”。正如譯者資中筠在《哲學的慰藉》譯序中所說的:“在作者看來,哲學的最大成就就是以智慧來慰藉人生的痛苦。”
且不論哲學是不是能夠如此簡單,或是不是能夠如此實用主義,對于受過相當教育、不甘流俗的小資們來說,流行音樂與歌劇、瓊瑤與阿莫多瓦、《心靈雞湯》與哲學,他們永遠選擇居者。而簡寫了的“哲學”會更容易,被他們接受——既然同是“哲學”,何不選那易讀的一本。即使難以讀懂也不要緊——對于他們來說,這只是一個表達晶位的符號。
三
“昆德拉之后讀德波頓”。在一番經營之下,同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引進出版的這兩個作家的作品都已成為或將成為暢銷書的代表。2002年上半年,“滬版‘暢銷書’少見”還成為媒體的一個話題,“一些賣得很火的暢銷書,基本與上海無緣。而上海一些著名作家比較暢銷的作品,也大都是在外地出版社出版的。”(《解放日報》,2002年3月4日)而僅僅半年之后,據媒體報道,“經過一段時間‘打磨’,這一狀況已有所改變,在全國各大書城的排行榜上,經常能看到‘上海制造’的書”。“記者采訪了部分滬版暢銷書的編輯,他們共同的體會是:暢銷書是‘做’出來的。”(《解放日報》,2002年3月4日)。
網上一篇名為《暢銷書運作中的五種常用營銷策略》的文章介紹了“打造”暢銷。書的幾種方式,例如利用明星效應、圍繞品牌實行多元化經營等等。其中被著重論述的一種方式即是“綜合運用各種傳統媒體的力量,自始至終進行立體式的宣傳造勢”,因為“利用大眾的‘媒體依賴”晴結,通過電視、廣播、報刊等傳統的大眾媒體對圖書進行廣泛、深入的宣傳,已經成為國內暢銷書營銷運作的主要手段,甚至是一些出版社打造暢銷書的不二法門。”
在這里,“利用大眾的‘媒體依賴’晴結”這句話可謂觸目驚心。一本書暢銷與否本該是曲讀者和市場決定的,可是在“讓讀者知道這本書”的過程中,媒體的力量越來越強大越來越不容忽視。大眾媒體大量無立場的報道取消了它本身的監督社會、正確引導輿論的職責,也同時限制了公眾自己的選擇;公眾對大眾媒體的信賴被濫用,大眾媒體的公信力遭到破壞。
但是,至少到目前為止,德波頓的作品并來如各媒體預計的那樣取得如昆德拉一樣的銷售成績,一方面與德波頓作品的真正價值有關,體現了大眾逐漸理智和自主化購書行為;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大眾對媒體的不完全信任感。當大眾媒體失去其公信力之時,也便是文化經濟可能拋棄它之時。
因此大眾媒體有必要反省究竟商業利益與社會責任之間的邊界在哪里?蘇珊·桑塔格認為,“作家應該熱愛文字,他應該對寫下來的每一個句子而深思熟慮,他應該關注社會,應該是嚴肅的。”同樣,大眾傳媒監督社會、引導輿論的職責永遠不應該被取消。
①雅斯貝爾斯:《當代的精神處境》,三聯書店1992年版,第117頁。
②保羅福塞爾:《格調》,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97頁。
③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第二章。
編校:楊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