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絲之夢

葫蘆絲的聲音，是其它民族樂器所不能替代，無論是云南民歌，還是他鄉(xiāng)民歌，也不論是國外民歌，還是通俗、流行音樂，它都能淋漓盡致地表達。它結(jié)構(gòu)簡潔，只由一個小葫蘆和三根竹管捆扎而成。但聲音驚世駭俗，撫人心靈。其形猶如一個傣族姑娘，玲瓏剔透，清純恬淡，輕盈婉約。可用這個小葫蘆打滿森林泉水，累了，悶了，喝一口，一泉解百煩。你在這里會真切地感受到：真正的民樂來自民間，著名的樂師也深藏民間。葫蘆絲是美的符號，美又是云南各族兒女的“宗教”。女兒塞雪一觸聽葫蘆絲，竟一見鐘情，很快就能班門弄斧。相比之下，二胡多表達一個民族的悲愴，叫人蕩氣回腸，但哭聲居多；琵琶的深沉震撼無數(shù)浮躁的靈魂，但給人哀怨的多，宛如心靈在哭泣；簫盡管剛?cè)峒鏉筛嗟氖怯脕砼徘布拍?、寄托鄉(xiāng)愁；嗩吶豪放，那是放開嗓子吼悲壯；只有葫蘆絲，能在純樸中體現(xiàn)親切，深情中打動人心。

我在西雙版納原始森林，見到一位小姑娘叫售葫蘆絲，遂止步小憩，一聽她的《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仿佛這個至今仍充滿寒冷的世界，惟一可讓人得到溫暖的地方，就是這林中一隅。

如用當(dāng)代某音樂流派來規(guī)范云南民樂，有某音樂大腕來指點葫蘆絲，那被嘲笑的一定是我們自己。葫蘆絲的聲音已在華夏大地深深扎根，誰也別想將它掘出，撿回，改造。而今，穿越高原，穿越山林，穿越峽谷，穿越萬里，你都能聞到葫蘆絲的清香，聽到葫蘆絲的悠揚。它已成仙得道，擁有生命，時代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只有服侍它，才能襯托出自己的水準(zhǔn)。

從第一天抵達西雙版納，心里就對傣族竹樓沒放下。一見炊煙漫漫，嵐霧飄飄，趕緊下到河灘洗把臉，用清水平一下心跳。

夜幕下，竹樓平靜地浸潤在和平中。瀾滄江支流看不到層層漣漪，只有輕輕閃動的銀光。鳳尾竹衛(wèi)護著竹樓，使它有可能不理睬歷史，不理睬人世的任何紛擾。今夜，我們對竹樓的惟一索取，是聆聽百鳥的清唱，品嘗純正的米線，陶醉天籟的家園。剝掉籠罩人生記憶的烏云，去還原生活蘊藏的情致吧！

這里的村寨，光明疏朗，竹樓悠閑，更不待言空氣清新、飲水清澈了。這一切都貼近自然，撫慰自然，一種沒有太多污染的自然。這里安靜得天荒地老，反讓人一時茫然。我們常說民風(fēng)純樸，其實抽象?？稍谶@里，你可切身感悟沒有污染的人性來。我們在一民居，見家境拮據(jù)要濟助，可老人堅辭不受，說“不是自己的錢不能要”。我們寄宿傣家竹樓，完全沉浸在漁耕之樂，人倫之情中。與主人談笑，你會感到那是“海內(nèi)存知己”式的情誼。我問傣家大娘“去過北京沒有”，她平靜地說：“沒有，不去了，北京的，還有國外人，都來過我家歇腳，外面的世界都知道。人吃土一輩子，土吃人一回，廝守竹樓，過好每一天……”此語叫我思來思去當(dāng)今那追求享樂、艷羨豪華的塵世。在這個物欲如狂的時代，他們是在為一種精神活著。寧靜的夜，醉臥竹樓，沉浸自然。傣家青年夫婦在隔壁喁喁情話，整個竹樓都可聽見。我想，所謂桃源，并非陶淵明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之類的描寫，原來，彼此不設(shè)防，才是桃源的本意。我們見到的是當(dāng)代的桃源。旅伴郭躍的鼾聲，在夜雨中有節(jié)奏地響起，鼾聲蕩漾與百鳥啁啾交織一片，尤其和諧，天人合一，還時時勾出我那“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來。清晨，推開窗戶，朵朵白云飄入，帶著山川萬物的靈氣，帶著宇宙的甘露，我們一把將這大自然的賜予摟進懷中！現(xiàn)代都市，不管歷史多么悠久，風(fēng)光多么旖旎，一嘈雜擁擠，都變味。現(xiàn)代化的結(jié)局似乎就是從這邊進去，再從這邊走出，一座五彩繽紛的“圍城”。

第一天到達傣家風(fēng)情園，已是下午五時，傣族舞接近尾聲，大家都很遺憾。晚上，王明學(xué)說：“哪怕只有一個游客，明天人家也會給你們補上?！贝稳?，天公作美，風(fēng)和日麗。偌大的露天舞場只有二三十位游客。我們剛走，又響起葫蘆絲演奏的《遠方的客人請你留下來》，臺下陶醉者果然只有一人。如此誠信的民族，怎不吉祥美好呢？

翌日黎明，我們每人匆匆吃了碗米線，就開始新的一天探訪。漫游云南多日，每天吃米線，猶如每天飽嘗民風(fēng)。剛上車，驀然覺得瀾滄江與朝陽一起來到。奔馳在蜿蜒、曲折和回環(huán)的瀾滄江畔，那是一樁最沒有壓迫感和郁悶感的事兒。瀾滄江流經(jīng)西雙版納，出境稱湄公河，它連接老撾、緬甸、泰國、柬埔寨、越南，是溝通東南亞的大動脈，人稱“東方多瑙河”。而紅河發(fā)源于洱海，最后注入北部灣；除金沙江為長江上游，伊洛瓦底江的上游叫思梅開江，它與怒江一起最后都注入印度洋。你看這氣勢，分明是立足云南，走向世界，它的開放、豁達與氣度，令人為之一震。

沿著瀾滄江畔，深入孟臘，一路感嘆這條奔騰不息、逝者如斯的大河。它把兩岸的一切都納入它的胸襟，天空因它才那么湛藍，森林因它才那么深邃，人們因它才那么安詳。一邊是絕巖峭壁，一邊是浩蕩急流，層巒疊縱全是中華山岳的余筆，一撇一捺都氣勢奪人。如果說兩岸的原始森林、豐美水草，潤澤了西南邊疆的歷史，那么，它也同時給這里的人們賜予了富庶。即使你對西雙版納抱有成見，也別想從這條江身上挑出毛病。

這天，我情不能自遏地喊：

您早，大河，謝謝你，我親愛的大河！

臨別，我們想去拜謁西雙版納的望天樹空中走廊，由于孟臘城北發(fā)生泥石流，未能成行。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只要望天樹不怪罪，就心存懸念吧！

云南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喬傳藻，曾描寫望天樹從嫩芽成長為參天大樹的苦難歷程。那是從野牛足跡里冒出的生命嫩芽，它是多少次踐踏后的萌發(fā)！望天樹屢遭不幸，但它不畏陰霾，蔑視冷霧，忠誠藍天，昂揚向上。白天，彩云挽在它的肩頭；深夜，它直接從星宇接納甘露。只有它的頭顱，能夠聽見藍天和太陽的對話，能夠聽見彩云撫摸北斗的心聲。那一株株數(shù)十丈高的樹干，根該扎地多深？根系又有多凝聚，多牢，可以想知。不然她怎能經(jīng)受風(fēng)雨雷電的考驗？！

望天樹，你永遠是我前行的動力和人生的支柱！

西雙版納，你激蕩我們那么多虔誠，你挑起我們那么多驚奇，你撫平我們那么多心瘁，也給我們以無盡的思戀與惆悵。女兒離她而去時，不知何故，淚水濕潤了她的雙眸，西雙版納原是一個令人淚下不止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