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喬詩歌中月亮意象的解讀

摘要：李憲喬詩中對月亮的描寫頻頻出現(xiàn)，人稱“月亮詩人”。詩中月亮的意象與舟船、江湖、夜空、雨水、寺院相伴而現(xiàn)，其情感向度為鄉(xiāng)愁、孤獨、虛空、人生易逝。

關(guān)鍵詞： 李憲喬詩歌月亮意象情感向度

李憲喬，字義堂，一字子喬，號少鶴，山東高密人。清乾嘉間“高密詩派”的代表人物。少鶴與其兄懷民（石桐）效法唐張為《詩人主客圖》編定《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取唐元和以后諸家五律，辨其體格，奉張籍、賈島為主，朱慶余，李洞以下為客，發(fā)起了一場聲勢不小的中晚唐詩歌運動。這種影響在當(dāng)時詩壇翁方綱、袁枚等人的言論中多有反應(yīng)。翁方綱批評道：“近人有仿張為為《主客圖》，取張司業(yè)賈長江以下五律盛集者，賦此正之……此作《主客圖》者，正坐一窘字。”（《初復(fù)齋集》）袁枚則稱贊憲喬詩“高淡可喜”，是“今之蘇子瞻也”（《隨園詩話》）。近人汪辟疆在談到高密詩派的影響時說：“胡森亦以江西人，與少鶴往來，自是江西詩人多有傳其《中晚唐詩主客圖》者，于是，江西有高密詩派。孫顧崖以吳人官粵西，而最服膺石桐少鶴詩說，……于是東吳有高密詩派。”^①由此可見憲喬兄弟的詩派對當(dāng)時詩壇的影響。

李憲喬（少鶴）的詩歌創(chuàng)作顯示了高密詩派的存在。少鶴詩歌的主要內(nèi)容表現(xiàn)在流連山水形勝、寄托鄉(xiāng)思旅愁、酬唱應(yīng)答等方面。藝術(shù)上，由于宗師不同，其詩也呈現(xiàn)出三種不同的風(fēng)格：韓愈影響下的“硬派詩”，郊島影響下的“冷派詩”以及張籍影響下的“樂府詩”。這些思想、藝術(shù)特質(zhì)還可通過詩人的獨特意象得到進一步印證。月亮意象在其詩中頻頻出現(xiàn)，展露出詩人的情感向度，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蘊和美。

月亮詩人

月亮是中華民族先人的神物，也是歷代詩人的寵物。在遠古神話里，月亮女神和太陽神一直受到人們的頂禮膜拜。對月亮的崇拜有很多種，但較為普遍的一種是把月亮奉為女神。較太陽而言，月亮顯得溫柔和順；從物理特性上看，月光因不甚強烈、光照永恒而為人們提供娛情場所，因此，在神話里關(guān)于月亮的部分，總是美麗溫馨的：奔月的嫦娥，浴月的常羲，月之御者望舒，為人做媒的月下老人……在歷代文人詩中，月亮總是常見意象。人們或借月寄鄉(xiāng)思，或?qū)υ庐?dāng)歌，或月下入禪，月亮詩篇洋洋大觀，詠月成為中國古典詩詞的一大鮮明特色。詠月圣手，代不乏人，李白、蘇軾、張若虛、溫庭筠等各有千秋；詠月佳句，源源而出，“松月生夜涼，風(fēng)泉滿清聽”（孟浩然），“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王維），“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蘇軾），中國歷代詠月佳構(gòu)匯流起來，足可成為月光粼粼的海洋。

少鶴也是有濃重月亮情結(jié)的詩人。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他的近七百首詩作中，直接寫月亮的就有四十篇之多，間或涉及月亮的篇什逾以百計。月亮在少鶴詩中常以哪些形式出現(xiàn)？歸納起來，大致分以下幾種：

一、與舟船、江湖并列出現(xiàn)，例如：

深夜泊何處，荒煙四野蛩。低低入船月，遠遠隔城鐘。

（《憶與明府兄思永舟行夜過安州》）

喜晴偶爾肩輿出，愛月長令撥棹歸。

（《晚歸》）

此宵始覺有寒意，篷底泠泠霜月痕。

（《臘后九日赴柳州夜行舟中即事》）

特將孤月懸，恰對船窗正。

（《舟中玩月作》）

宿煙逗前渚，停舟睨纖月。

（《白灘七夕》）

江聲秋到枕，峰影夜橫舟。

（《江夜》）

一為湘上客，總有月隨舟。

（《全州道中感懷》）

雞鳴江水白，江月墮混茫。

（《雞鳴》）

春風(fēng)指燕樹，涼月入淮流。

（《送蘇州通判單長吳時以漕運至都》）

霧收殘月去，岳擁大帆來。

（《江夜》）

孤月無人處，扁舟先雁來。

（《湘江對月有懷》）

二、以夜空、雨水為背景，并時時與燈光聯(lián)系出現(xiàn)，例如：

舟行十日湘山根，大抵青天無片云。……

殘夜放出太陰痕，欲墮未墮蕩無垠。

（《湘江夜起值月上》）

臨別還來此，霜天月色殊。

（《十一月十四日夜與正一步至獨秀峰下》）

前溪月又落，孤館對高林。

（《重宿石溪館》）

似月鄰燈入，來風(fēng)岸響多。

（《舟中即事》）

歷落水石際，月高星宿寒。

（《夜琴》）

學(xué)調(diào)琴柱月初上，為看陣圖燈暫明。

（《冬夜贈姚將軍》）

素月始披水，紅燈多在樓。

（《與偉度別后逢上元宿草橋驛》）

苦愛澄秋月，初晴望浩然。

（《雨后對月有懷石門精舍》）

三、在寺院上空臨照，例如：

寧知輪未升，猶在數(shù)峰背。禪徑寂如水，纖云凈不芥。（《棲霞待月贈同游》）

獨天螢仍去，云開月未欹。

（《晚歸金生寺贈謝秀才》）

此時月照池，四野霜殺木。

（《寒夜焚香寄遠道人》）

靜語僧眠后，閑行月上時。

（《冬夜蘭公見過寺居》）

寺門相送處，廬岳對蒼蒼。江月客詠迥，石橋僧語涼。

（《江州海天寺留贈琳上人》）

月亮意象的情感向度

一、“秋后見飛千里雁，月中聞?chuàng)v萬家衣”：對月起鄉(xiāng)愁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月亮意象最普遍的功能就是表示團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蘇軾），月望之時理應(yīng)也是親人團聚之時，所以滿月反而容易勾起那些身處異地的游子的鄉(xiāng)思。“三五月華游煙光，可憐懷歸郢路長。”（李如壁《明月》）月亮勾起的是故鄉(xiāng)之思。少鶴游宦八桂，遠離故土，極易在這一點上發(fā)生共鳴。“濕濕月初吐，離離云未收。江聲秋到枕，峰影夜橫舟。故國應(yīng)過雁，何人共倚樓。夜□渾不寐，波上思悠悠。”（《江夜》）在這首詩里，月亮還僅僅是起興，思鄉(xiāng)心切時，詩人竟敏感到以為月亮專從家鄉(xiāng)捎來家信，“仨看新月出，疑是故鄉(xiāng)來”。思故鄉(xiāng)更思親人。在某種情況下，只要月亮稍作引發(fā)，思親之情便油然而生。“迢遞北巖月，何人共此樽。”（《宿后石屋有懷家兄石桐叔白》）這是思念兄長；《白灘七夕》則借七夕之夜思念眷屬，“遠懷已如此，況值雙星節(jié)。”還有一種情況，因為思鄉(xiāng)之久之深之切，看到他人一家團圓，享受天倫之樂，便心生嫉羨，這時月亮只作潛在的起興物。“春風(fēng)指燕樹，涼月入淮流。經(jīng)歲只如雁，一家全在舟。廚人吹葉火，稚子趁江鷗。若是乘槎者，還從問女牛。”（《送蘇州通判單長吳時以漕運至都》）有的時候，看到旁邊的村落也能找到些許慰藉，而此時月亮也跟隨著他。“此宵始覺有寒意，篷底泠泠霜月痕。旅枕未安聞犬吠，崖傍知有峒岷村。”（《臘后九日赴柳州夜行舟中即事》）這種情況之下，月亮既是起興之物，也成為了傳達鄉(xiāng)思的信使，月亮與鄉(xiāng)愁已經(jīng)融為一體了。

二、“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華愁”：對月生孤獨

標(biāo)題詩句出自戎昱《秋月》一詩，它揭示的效應(yīng)用當(dāng)代文學(xué)批評術(shù)語來說就是“移情”作用。“移情”一詞出自德國哲學(xué)家洛茲《微宇宙》一書，其涵義是指把主體自我置于有機的或無機的事物中，感其所感，并與之交融的一種心理感覺。就美學(xué)而言，德國美學(xué)家普里斯是移情說的主要代表，詩人濟慈等也重移情的體驗。歸納起來，詩歌中的移情是指詩人站在所描寫的事物的角度，細致入微地描寫其神態(tài)、動作，把自己的主觀感受歸屬于該事物的所感。十九世紀(jì)英國文學(xué)批評家羅斯金則把這種效應(yīng)稱之為“移情謬誤”，他認為此謬誤的原因是詩人受強烈感情的推動進入一種近乎譫妄的狀態(tài)，把自己的情感傾注于詩中無生命的物質(zhì)，使其具有生命、思想和感情^②。中國詩中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即屬這類情況。

少鶴詩中臨月起孤獨也該劃入“移情”范疇：他把月亮當(dāng)作自我的觀照對象，自己孤獨時便感覺月亮孤獨，月亮孤獨又引發(fā)自己的孤獨處境，形成循環(huán)運動。在少鶴詩中，這種“移情”有幾種情況，一種是感到月亮與自己一樣孤身一人，形影相吊，這是處境之孤。“此時月照祠，四野霜殺木”“孤帆逗揚子，新月別瓜州”“寂歷殘冬月，孤亭夜色凝”等句，詩人都把自我傾注于月亮，揭示雙方的處境孤獨。第二種情況是，感到月亮與自己一樣無人能解，有“孤琴”之感。“歷落水石際，月高星宿寒。孤琴橫此夜，積雪滿前灘。鶴外應(yīng)無聽，松余似不彈。自然遺眾界，閉目片時看。”（《夜琴》）月亮在這里并不是一個空擺設(shè)，高高在上的月亮與曲高和寡的“孤琴”對舉，兩者都投入詩人的主體意念，詩人的“陽春白雪”之孤彰顯無遺。第三種情況是，孤獨時思念朋友，思之不得更加孤獨，這時的月亮變成潛在的興喻之體。“前溪月又落，孤館對高林……唯有雙雛鶴，還應(yīng)識舊吟”（《重宿石溪館》）月起又落暗喻人來又走。《聞角》則是由月起興，望月聞聲而思遠方之友：“草枯雕回月空明，只見荒沙不見城。一片玉門關(guān)外思，無端來傍枕函生。”

當(dāng)然，月亮并不僅僅是另一個孤獨的“自我”，也不完全是起興孤獨的角色。當(dāng)詩人給月亮灌注了人的靈性，月亮便成了洞明人心的知心朋友。韋應(yīng)物有詩云：“思懷在云闕，泊素守中林，出處雖殊途，明月兩知心。”（《灃上對月寄孔諫議》）少鶴詩中，月亮如影隨形，時常伴隨左右，兩人也成了“知心”。“深夜泊何處，荒煙四野蛩。低低入船月，遠遠隔城鐘。此際語復(fù)默，相依寒更慵。今來如可識，已是昔年蹤。”（《憶與明府兄思永舟行夜過安州》）月亮低首入船，像自己的熟悉老友。“浹月相依依，行息每與偕”（《將至?xí)歉灿嵔馇舾袊@作詩》），在自己孤獨難行的時候，月亮影子一樣伴著自己，即使不作一語，也頗感慰藉。“一為湘上客，總有月隨舟”（《全州道中感懷》），“何時已上月，無語入船來”（《藤江月》），夜行之中，有這樣一個默默跟隨的朋友照路，總少一些坎坷，因此詩人深情地說“如何此時月，猶為照迢迢”（《夜行臨賀道中作》）。月亮成了與自己心心相印的朋友，詩人潛意識中總惦掛著月亮，因而就產(chǎn)生了只要有亮光，就誤以為是月亮的錯覺。“似月鄰燈入，來風(fēng)岸響多”（《舟中即事》）。

三、“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月亮長在，人生易逝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表現(xiàn)這個主題的杰作。“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詩人以不變的月亮意象與易變易逝的流水意象相對壘，揭示了永恒與短暫的關(guān)系，寄托了詩人對人生易逝如流水的深沉慨嘆。在這里，月亮是萬古不變的象征物，詩人的苦惱都從這里引發(fā)。這種典型情境在少鶴詩中屢屢出現(xiàn)。在《九江懷樂天》一詩中，詩人面臨月亮依舊，山河如故而昔人已去的湓浦故地，就寄托了人生脆弱易逝的感嘆。《藤江月》詩云：“大峨先生儋耳還，留此千載江月寒。”這種喟嘆不正是蘇東坡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浩嘆的回聲嗎？

月亮萬古不居引發(fā)詩人的傷感是深沉的。詩人從明月中獲得現(xiàn)實人生感受的同時，也獲得了一種歷史感；而這種歷史感又使作品具有了縱深度。唐人王昌齡《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城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景是古時的景，人是古時的人，但深層意旨卻在當(dāng)今，這樣在古今之間所形成的張力之中就獲得了歷史的縱深度。拋開內(nèi)容不談，“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一句最有意味，意味所在即在于這種張力和縱深度。少鶴不少的詩都是有這種張力和縱深度，例如《江夜》一詩：“鳴鶴夜將半，鄰船都未開。霧收殘月去，岳擁大帆來。王濬因人勢，謝元非將才。臨流多感激，誰聽叩舷哀。”此詩由兩組矛盾著的因素——歷史與現(xiàn)實，月亮等長存而人生短暫易逝——構(gòu)成，兩組因素的對立統(tǒng)一構(gòu)成了張力，從而使作品具有歷史的縱深。典型地表現(xiàn)出此類特征的詩還有《洞庭泛月作歌》：“此□此月落吾手，一笑萬古真可空。屈賈悲憫尚不耐，何況擾擾余沙蟲。”但此詩在表現(xiàn)歷史的深度的同時，也透露出了頹廢和虛無意識。這是它消極的一面。

四、“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詩月、禪月

月亮不僅是詩人的寵物，還是禪家悟道的法寶。禪家以詩達禪，以禪寓詩，常以月光和水為媒質(zhì)。寒山有詩偈云：“我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叫我如何說。”心似秋月而實非秋月，心似碧水而實非碧水，這種境界是不可言說的。禪詩往往以“用”顯“體”。它的特色是清、是虛、是空、是靜，因而用來描寫禪境的無非是水、是月。又如：“碧澗泉水清，寒山月華白。默知神自明，觀空境逾寂。”《仁王經(jīng)》有“觀空品”，杜松柏《禪詩三百首》引《天臺仁王經(jīng)疏》云：“言觀空者，謂無相妙慧照無相境，內(nèi)外并寂，緣觀共空。”③而“觀空”時寂靜的心境，恰似清澈泉水，潔白月華。寒山詩云：“巖前獨靜坐，圓月當(dāng)天耀。萬象影現(xiàn)中，□輪本無照。廓然神自清，含虛洞玄妙。因指見其月，月是心樞要。”

少鶴時常流連寺觀，并以“鶴道人”自居，詩中之月原來是他“觀空”的法具。但他畢竟尚未遁入空門，因而詩中之月并未“共空”，“洞庭不生月，經(jīng)可無此樓。月出渺渺波，我在樓上頭。湖為滌我心，月為刷我眸。滌刷兩無盡，相與成湛秋。月乃對仰臥，似欲載我浮……”（《岳陽樓晚月示道者南云》）禪家講“無為”“自然”，“泉中且無月，月自在青天”（寒山），但少鶴此詩中顯然“有月”、“有我”。另外幾句空寂一些，“燭滅螢仍去，云開月未欹。”（《晚歸金生寺贈謝秀才》）不過總的說來，詩人是懷著虔誠之心前往佛門凈地，也是懷著虔誠之心來參禪的，“寺門相送處，廬岳對蒼蒼。江月容吟迥，石橋僧語涼。蘚邊無過跡，人外有真香。更約開先路，看云瀑布旁。”（《江州海天寺留贈琳上人》） 詩中透露的往往還是一些世俗情和煙火氣。他畢竟是一個凡界詩人，這個凡界詩人對佛家空境“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有詩為證：“遽看輝已降，遠林遞藹藹。寧知輪未升，猶在數(shù)峰背。禪徑寂如水，纖云凈不芥。靜者三兩人，于此悄相對。”（《棲霞寺待月贈同游》）

作者簡介：漆福剛（１９６４－），男，漢族，湖北黃梅人，襄樊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科研處副教授。

① 汪辟疆． 論高密詩派[Ｊ]．中華文史論叢，１９６２，（２）．

② 朱先樹．詩歌美學(xué)詞典[Ｍ]．成都： 四川辭書出版社，１９８９．

③ 杜松柏 ．禪詩三百首 [Ｍ]． 臺北：黎明文化事業(yè)公司，１９８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