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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僧(上篇)

2005-04-29 00:00:00康玉良
傳奇故事(上旬) 2005年7期

1守靈之夜

夜深了,前來吊唁的鄉親們紛紛離去,靈堂里只剩下山哥和香妹兩個年輕人。

這兒是吉林東部山區的一個偏遠小村莊——靠山屯。正值數九寒冬,室外是漫天飛雪,室內是陰風慘慘。按照當地的風俗,死者的棺木就停在堂屋正中。可憐劉木匠做了半輩子細木匠,卻沒給自己備下一口上好的棺材。這口棺材還是昨天在匆忙之中雇人趕制的,薄薄的板子,白生生的木茬,連油漆都沒有來得及刷。

劉木匠是喝農藥死在自家土坯房的炕上的,被人發現時,早已氣絕身亡。他的身邊留有一個封了口的信封,上面寫著“山哥我兒親啟”幾個工工整整的鋼筆字,旁邊還附有一個電話號碼。村干部們一見,不敢怠慢,連忙給遠在千里之外的鋼都科技大學讀書的劉山哥打了電話。

山哥是第二天下午趕回村的,陪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香妹。香妹是山哥青梅竹馬的戀人。兩人在一個屯子長大,一同讀小學,讀中學,上縣高中,今年夏天,又雙雙考上了鋼都科技大學。他們是靠山屯有史以來的第一批大學生。

本來,學校正在放寒假,山哥和香妹是應該回家過年的。但是,他們舍不得幾百元錢路費,同時也不愿意放棄寒假這個做家教的極好機會,所以就決定留在學校不回家了。放假還沒三天,一個無情的電話就把他們追了回來。

山哥邁進家門,一眼便看到當時還沒有入殮的爸爸那直挺挺躺在門板上的軀體,禁不住失聲痛哭。

鄰居們將劉木匠留下的那封信遞給山哥,他擦了擦眼淚,強忍悲痛拆開信封,見里面是一封遺書和一個活期存折。遺書上寫道:

“山哥我兒,爸爸去了,請不要怪爸爸心腸太狠。今年夏天,我發現自己得了肺癌,雖說當時還是初期,但是我知道,癌癥是無法治好的。即使可以治好,也需要花費大量的錢,我不能將家里的積蓄都踢騰在為自己治病上。我暗暗發誓,要抓緊生命的最后這點時間,多掙錢,掙大錢,供你把大學念完。然而入冬之后,我的身體卻越來越不爭氣了,這兩天更是臥床不起,無法干活。香妹她娘看我這樣,托人將我送進了鄉醫院。可是,他們前腳剛走,我后腳就跑了出來。把錢花在我這個治不好的廢人身上,不是造孽嗎?現在,我決定自己走了。山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這兒有一個存折,上面有兩千塊錢,是我這半年積攢的,留著給你交來年的學費吧。兒呀,以后就是再苦再難,你也要將大學念完,將來畢業了,也好有個好的前程。你和香妹是很好的一對,以后你要多多照顧她,遺憾的是爸爸看不到你們成親的日子了。父即日絕筆。”

“爸爸,是我害死了你呀!”山哥大叫一聲,昏死了過去。

香妹急忙用力推搡著山哥,哭著喊著他的名字。慌忙之中,香妹媽舀來一瓢涼水,撲地噴在山哥的臉上。山哥渾身一激靈,緩緩地醒了過來。

圍觀的人無不潸然淚下。

一位鄰居大媽說:“山哥這孩子真是命苦啊!媽死的早,爸爸又這么去了,真不知他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另一位大媽說:“聽說了嗎?老木匠是在縣醫院賣血時被查出癌癥的。要說老木匠干活真是一把好手,可是這半年卻是渾身無力,胃疼得經常直不起腰來。實在干不動活了,他就到縣里去賣血。沒法子呀,家里還有個花大錢的大學生呢!可是醫院一檢查,卻查出大病來了。”

聽到鄰居們的談話,山哥涕淚交流,一遍遍地哭述著:“爸爸,我要是知道你有病,就不去念大學了,我要打工掙錢給你治病。現在,你死了,我念書還有什么意思!”

“山哥,你要想開些,要多保重啊!”香妹貼著他的耳根子,輕聲叮嚀著。

香妹媽屋里屋外張羅著給老木匠入殮,只等明天一早,就正式下葬。

忙乎到晚上九點多鐘,鄉親們陸續散去,香妹媽也累得骨頭散了架,回家休息去了。

山哥要給爸爸守靈。香妹留下來陪伴山哥守靈,以此盡一個未過門的兒媳婦的孝心。兩人在靈柩前跪坐,相對無語。淚,早已哭干,只剩下無盡的哀思。每過一陣子,香妹就起身一次,查看長明燈的豆油是否要加,香燭是否要續,或者往炭火盆里加幾塊焦炭,或者在泥瓦盆里燒幾張紙。

室外的雪停了,風也住了。山哥跪在靈前的墊子上,陷入沉思,與爸爸生活過的場景像一幕幕電影一樣出現在他的面前:

五歲時,媽媽得了心絞痛,他與爸爸一起到山上采草藥給媽媽治病,爸爸爬到石崖上采藥,山哥在山坡的草叢里捉蜻蜓。忽然,一條一米多長的花蛇出現在山哥面前,向山哥揚起了脖子。山哥嚇得大聲驚叫。爸爸聽到聲音,一步跳下崖頭,迅速跑到山哥和花蛇之間。他瞅準機會,快速出擊,一把捉住了蛇的七寸,用力向石頭上一摔,蛇便一動不動了。

十歲時,媽媽因心肌梗塞去世了。媽是信佛的女人,家中常年供奉著佛龕。媽吃素,燒香,不殺生,做善事。媽是在幾個佛友的誦經聲中被葬到山上的墓地里的。媽下葬的那天晚上,在空空落落的土坯屋里,爸爸抱著山哥的頭痛哭了一場。在山哥的記憶中,這是爸爸唯一的一次。這是典型的男子漢的哭泣,沒有號啕,沒有頓足,只有無聲的哽咽,大滴大滴的淚珠打濕了山哥的肩頭。從那以后,爸爸再也沒有續弦,他用自己的木匠手藝,一個人艱難地支撐起這個殘缺的家,并且供山哥讀完了小學、初中和高中,今年夏天,又把山哥送進了大學的校門。

三年前,爸爸開始經常咳嗽,有時竟咳得汗珠子滿頭,捂著胸口直不起腰來。山哥多次勸他到醫院治病,他就是不肯。每次犯病時,爸爸都是默默地忍受著。后來,他自己在山上采了些中草藥,熬成了土造的止咳糖漿,裝在瓶子里,咳得太厲害時就喝上一大口。現在看來,爸爸的病根就是從那時候落下的。

今年八月,山哥和香妹上學臨行的前一個星期,爸爸將一個層層包裹的手巾包交給山哥。山哥打開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疊鈔票,各種面額的都有,甚至還有五元和兩元的。爸爸說,家里只有這些錢了,都給你拿走吧。聽說大學的學費貴著呢。要是不夠,你就跟學校當官的說一聲,欠下的過幾天我就給寄去。眼下就要到結婚高峰期了,找爸爸打家具辦嫁妝的人多著呢,用不上兩個月,爸爸就能將欠的錢掙出來。

……

回憶著這一幕幕情景,山哥深深地悔恨自己。這些年,爸爸是忍著癌痛的折磨支撐著這個家。爸爸早就得知了自己的病情,但他沒有告訴自己,也沒有想法子治病,而是將全部精力用于勞動。他在向時間抗爭,要為兒子鋪就一條生活的黃金大道。在病痛終于將他撂倒在病床上,使他終將成為家庭負擔時,他又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死亡。這是一個多么偉大的爸爸呀!他沒有驚天動地的豐功偉績,沒有氣壯山河的豪言壯語,有的只是深深的父愛和默默的奉獻,甚至包括奉獻自己的生命!可是,對于爸爸的病痛,自己卻絲毫沒有察覺。如果知道了爸爸的病情,他說什么也不會去念什么大學。他要領著爸爸到縣城,到省城,到京城,想盡一切辦法給爸爸治病。沒有錢,他可以找親戚朋友們借,可以變賣家產,他還可以去打工掙錢。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爸爸已經長眠于這個白茬棺木中,并且很快就要在山坡上與媽媽作伴了。

山哥望著爸爸靈前的長明燈,心中默念著:“爸爸,我對不起你呀!爸爸,你能原諒兒子的粗心嗎?如果你能原諒我,就請你表示一下吧!”

長明燈是一個小碗做的,里邊放滿了豆油,一根棉花條作為燈捻浸在碗中。山哥見燈捻有些短了,如豆的火苗在暗夜中無力地閃動,發出幾聲輕微的噼叭聲。他向前跪爬了兩步,用一根放在供桌上的長針想將燈捻挑高一些。忽然,不知從哪兒吹來一股風,長明燈的火苗跳動了兩下,倏地滅了。

山哥不禁感到一股涼氣從后背升起,直漫頭頂……

2不辭而別

第二天一早,老木匠被吹吹打打地送到了墓地,與山哥媽合葬在了一起。

按照當地的風俗習慣,送葬過后,喪家應該辦上幾桌酒席款待幫忙的親友。但是,當山哥提出要請鄉親們到村里唯一的一家小飯店開上幾桌時,大家都婉言謝絕了,急得山哥趴在地上一個勁地給大家叩頭。

當天晚上,香妹媽將鄉親們湊的份子錢交給了山哥,扣除葬禮花銷,還剩余了一千多元。香妹媽說:“山哥,你是個苦命的孩子,一小就死了娘,現在又沒了爹。今后,你就是大媽的兒子,這兒就是你的家。我要供你和香妹一起念書,你就安心地上學吧!”

山哥熱淚盈眶,對香妹媽說:“大媽,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怎么能讓您養活呢?香妹上學你家里就很難了,我已經想好了,這書我不念了。”

“不準胡說!孩子,你的爸爸之所以走這一步,不就是為了讓你能繼續念書嗎?你要是不念書了,他不是白死了嗎?現在,你在家安心休息幾天,等過了一七,你就和香妹回學校吧。聽香妹說,你們在城里還找了一份家教的活計,可別把人家孩子的學習耽誤了。這些日子,你也不要自己開伙了,就在這兒和我們一起過吧。”

山哥感激地點了點頭。

幾天時光在無盡的哀思中悄悄地度過。

這天一早,香妹見山哥沒有過來吃飯,就去喊他,竟然發現柴門虛掩,室內空無一人。山哥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香妹正與媽媽說著這事,十三歲的小弟弟二娃從旁邊插言道:“山哥大哥昨晚交給我一封信,說讓我今天一早再交給你們。你們不提他,我差點兒忘了。”說著,他從自己的床鋪下面翻出了一個信封。香妹抓過信封,感到里面沉甸甸的,她急忙撕開信的封口,從里面倒出厚厚一疊鈔票,一個存折和一封信。信上寫道:

“大媽,香妹,我們不要找我了。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早已乘坐火車去南方了。爸爸死了,他是因為我而死的,是被我逼死的、累死的。我為什么要念大學呢?如果我不念大學,爸爸就有錢治病了,甚至可能根本不會有病。

我知道,你們的家庭也非常困難,香妹上學的學費大部分都是借的。我不愿意拖累你們,就讓香妹一個人把書順利地念完吧!我要到南方去打工掙錢,以此幫助香妹完成學業。

我把家里的房子賣了,土坯房,不值什么錢,連同前后院子和果木只賣了五千五百元。我帶了五百元作路費,剩余的,包括辦喪事剩下的錢,以及爸爸給我留下的存折,全都送給香妹,我已經不再需要錢了。等我打工掙了錢,我會經常給香妹寄錢的。

如果因為我的退學而能使香妹幸福的話,我無怨無悔!

兩天后,賣主將拿著我們的合同書前來收房子。請你們到我家里查看一下,將有用的東西搬走。

不要找我,就當我失蹤了。

我永遠愛著香妹。愿她有一個美好的前程。”

看完信,香妹媽急得直搓手:“山哥這孩子也真是的,做出這么大的舉動也不與我們商量一下。”

香妹說道:“媽,這錢我們不能動,就給山哥留著,我一定要把他找回來,讓他繼續回學校讀書。現在,我就動身去縣城,我記得從夜里到早上,只有一列南下進關的火車,沒準我們會在火車上見面。如果他已經走了,我就先回學校,再找機會打聽他的消息。”

“好吧,既然這樣,媽就不留你了。媽與你一同去火車站,萬一真的能找到山哥,說什么也要將他留下來。這些錢你都帶上,就存在學校旁邊的銀行里,等將來山哥用起來也方便一些。”

二十分鐘后,母女二人乘著一輛拉腳的拖拉機上了路。東北的臘月,冰天雪地,凜冽的寒風直透骨髓。香妹和母親蜷縮在后車廂里,緊緊地依偎在一起,凍出的眼淚在臉上都結了冰。可是,香妹的心里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拖拉機快一些開,一定要在南下的火車進站前趕到,將山哥截回來。

一個小時以后,母女二人趕到縣城的火車站廣場。一打聽,南下廣州的列車已經進站了。香妹和媽媽不顧一切闖過檢票口就往里邊跑。跑過地下道,來到列車停靠的第二站臺,正好看到列車徐徐起動。香妹呆愣愣地站在那里,透過移動的越來越快的車窗向里面張望,看到的是一張張陌生的臉。

望著遠去的列車,香妹淚流滿面……

出了站臺,香妹和媽媽走進車站售票大廳。香妹請工作人員查一下夜里售票的情況,問有沒有一個學生模樣的單身旅客購買車票。售票員調了一個微機后告訴她們,一夜之中,車站總共賣出了三十多張北京以南的火車票,大部分是回南方過年的打工仔,至于購票人的模樣,因為是隔著一個只有巴掌大的小窗口,沒有看清。

看來,要找尋山哥的落足之處,無異于大海撈針。

香妹只好與媽媽告別,暫回學校,再從長計議。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如果山哥真的給她寄錢過來,那么從寄錢人的地址上不是就可以查到他了嗎?到那時,就是遠在天涯海角,她也要去把山哥拉回來。

春節前夕,在別人千里返鄉與家人團圓的時候,山哥與香妹這一對年輕人卻離開了家,一個去了前途莫測的遠方,一個回到了冷冷清清的校園。

3A市之行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首詠荊軻的詩用來形容山哥的此刻的心情是再恰當不過的了。

昨夜,山哥是天黑后悄悄離開家的。他先是到離村子不遠的山上,向爸爸媽媽的墳墓告別。他磕了三個頭,灑了一把淚,然后便義無反顧地下了山。村子離縣城有三十多里路,他拎著皮箱足足走了三個半小時才來到車站。列車時刻表顯示,開往廣州的特快列車要等到早上八點半鐘才能進站。山哥想先買票到北京,然后再決定去往何方。但是工作人員告訴他,為了控制特快列車的乘客流量,本站只售A市以遠的火車票。沒辦法,他只好花了一百八十多元錢,買了一張去往A市的車票。

早上八點多鐘,車站開始檢票,山哥拎著皮箱來到檢票口。他讓過一個又一個急于進站的乘客,最后一次回過頭,望了望車站候車室的入口處。此刻,他明知道不會有人前來為他送行,但他的眼里還是滿懷著希望。山哥甚至覺得,如果香妹這時候出現,他可能會放棄這次出行。

候車的人幾乎都進站了,奇跡并沒有出現。

檢票員對山哥有些不耐煩地說:“先生,你到底走不走?我們可要關門了。”

山哥咬了咬牙,檢過車票,向月臺走去。

列車上人很多,山哥費力地擠了上去。車廂里面是進不去了,他只好站在車門口。這兒很冷,車門的玻璃上有一層厚厚的霜花。山哥用熱氣將窗玻璃哈出了巴掌大的一塊兒,費力地往外瞧著。忽然,他看到了香妹和香妹媽,看到香妹那雙焦灼的眼睛。

“香妹!香妹!”

山哥用力捶打著玻璃,但是,在列車的轟鳴聲中,這聲音是那么的微弱。山哥的心顫抖了,眼睛濕潤了。他知道,香妹是愛他的。他在心里暗自發誓道:“香妹,再見了。我一定要掙好多好多的錢,幫助你把大學讀完!”

南下的列車飛馳著,將故鄉的白山黑水拋在身后。

車到A市火車站,已是晚上,山哥無處可去,只好在候車室的長椅上蜷了半宿。第二天,他走出車站,在街邊買了張當地的報紙,想看看有沒有招工的信息。可是,報紙上滿眼都是酬賓、打折、展銷的商品銷售廣告,卻沒有看到招工的消息。想一想也難怪,有幾個工廠或商店會在年關將至的時候招收新工人呢?

打聽了半天,山哥來到一個勞務市場,想不到這兒也是門庭冷落車馬稀,并排十幾個職業介紹所只有四五個開著門。山哥走進其中一家,見里面面積不大,有幾個年輕人正湊在一起吆五喝六地打著撲克,對于山哥的闖入,他們視而不見。

“請問,這兒是職業介紹所吧?”山哥怯生生地問道。

其中一個小老板模樣的人審視地看了看山哥,問道:“你有什么事?”

“我要找份工作。”

“找工作,真有意思。”一位年輕小姐笑了起來,“我們還沒工作哪。”

小老板一擺手,止住了小姐的譏笑,扔下手中的撲克說道:“先生,這邊請。”

二人落座后,小老板問道:“你有文憑嗎?”

“沒有。”山哥如實地回答。看到對方有些鄙夷的表情,他又接了一句,“可我是大學在讀,這是我的學生證。”

小老板看過學生證,面色稍解:“噢,原來是大學生想放假出來掙點外快。好吧,你填個表,先付登記服務費十元,找到工作后另付五十元。”

“能不能找到工作后再交登記費?”

“這可不行。我們要給你多方聯系,打很多電話,甚至要專程派人去企業具體商談,這十元錢還不夠我們的通訊費呢。”

山哥一邊看著登記表一邊隨口問道:“多長時間可以找到工作?”

“這個嘛,可不好說,也許是今天明天,也許是十天半月。眼下正是年終歲尾,企業都在忙著裁人,要人的可不多啊!要不,你留下聯系方式,回頭有結果了我們給你打電話。”

山哥嘆了口氣,失望地把登記表還給對方。十天半個月他可等不起。再者說,自己也沒有聯系方式可以告訴人家。

逛了大半天,山哥饑腸轆轆,他花兩元錢在勞務市場旁的小飯店里買了一碗面條,稀里唿嚕地吃了下去,雖然不太飽,但總算止住了饑渴,身上也有了幾分熱乎氣。

下一步該怎么辦呢?按說,應該先找家小旅店住下來。可是,他剛才逛街時已經打聽過了,住店最便宜的床位也要二十多元。自己帶來的現金僅有五百多元,一張火車票已經用去了近三分之一,如果一個星期找不到工作,這點錢不是要坐吃山空嗎?

他正在猶豫不決之時,一個穿著蹩腳西裝的中年男人湊了過來,搭訕地問道:“小兄弟,剛下火車吧?”

山哥點了點頭。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山哥拎著皮箱。

“是探親還是路過?”中年男人又問了一句。

“我是來找工作的。大哥,你知道哪兒用人嗎?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活都能干!”山哥突然有了種談話的沖動。憑直覺,他感到這位中年人也許會對他有些幫助。

“大年根的,外地打工的人都張羅回家,你卻在這時候出來。難啊!”中年男人賣著關子。看到山哥露出失望之色,他又接著說道:“老弟,幸虧你遇到了我,要不然,你在這轉悠半個月也是白搭。”

“大哥,你有辦法嗎?”

“嗯……我有個表哥,在附近開了家磚廠。這不到年底了,外地工人大部分都回家探親去了,可他剛剛接到一個大訂單,正是用人之時。”

“行,我去。”山哥喜出望外,“只要有工作干就行。大哥,那兒掙的多嗎?”

“沒說的。我表哥是市里的明星企業家,對員工從不苛刻,管吃管住,星期天伙食還改善呢。”

“太好了,我這就過去。大哥,工廠離這遠嗎?”

“坐汽車要兩個多小時吧。”

“我怎么能找到你表哥呢?”

“我給他寫封推薦信,就說你是我的親戚,讓他照顧一下。”

“那我可要好好謝謝您了。”山哥由衷地說。他感到眼前出現了一片光明。

4遭遇欺騙

按照中年男人的指點,山哥乘長途汽車來到一個離城很遠的偏僻鄉村,找到了那家磚廠。這是一個非常原始的私營企業,除了夜里照遍全廠的探照燈外,幾乎沒有一臺現代化的生產設備。取土、拉坯、燒窯、出磚,全部都要靠人力來完成。

老板姓李,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看了推薦信,他笑著說:“小老弟,要不是我的表弟介紹你來我這兒,我還真的不愿意要你呢。看你文質彬彬的,一副學生相,能干了重活嗎?”

“我是農村長大的孩子,什么苦都能吃的。”山哥急忙聲明。

“好吧,看在我兄弟的份上,就收下你了。我們這兒是計件工資,多干多得,有的工人一個月能掙好一千好幾呢。我這兒還管吃管住,保證你的生活一分錢都不用花,掙一個剩一個。來,你先簽一份勞動合同,無非是走個形式,市里勞動部門要求的。”

山哥接過勞動合同,粗略地看了一下,上面的大體意思是:工人一方按要求每天完成最低生產定額,即可獲得基本工資,超過部分額外計付工資。但是,如果在工作中出現人身傷亡事故,廠方概不負責。另外,如出現產品質量事故,要全額包賠廠方的經濟損失。山哥毫不猶豫地在合同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啦,小老弟,現在請你交出身份證和五百元抵押金。”

“為什么?”山哥不解地問道。

“身份證是用來到公安部門辦理暫住證的。現在全國上下正在搞網上抓逃犯,沒有暫住證的一律拘留。五百元抵押金是我們這的規矩,我借你宿舍、被褥,總得有些抵押吧,要不然,你拿跑了我找誰要去?”

山哥覺得對方說得入情入理,便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可是,看了看自己空癟癟的錢包,他不好意思地說道:“廠長,我只有三百元了。”

“三百就三百吧,不足部分等你開第一個月工資時再扣。還有,你有沒有手機傳呼什么的?也給我留下。”

“沒有。”

“那就省事了。”李老板說罷,沖外面喊了一嗓子,“老王,把這個兄弟帶到宿舍去,安排好就正式上工。”

一位上了年紀的男人將山哥領到宿舍。所謂宿舍,無非是用不合格的土坯搭建的一排工棚,一溜離地半尺多高的板床,薄薄的行李粗糙的就像學校冬天使用的棉門簾子,并且臟得看不出本來顏色。近前一聞,一股頭油和汗腳的混合氣味直沖腦頂。

放下行李,山哥立即被老王領到了勞動現場。十幾個工人在緊張忙碌著,有的運土,有的托坯,有的倒垛。看到新來了工人,這些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老王交給山哥一輛獨輪車,讓他將曬干的土坯送進磚窯,碼成花垛。

山哥從來沒用過獨輪車,一搭手,車身便晃了起來,沒走兩步,被地上的半截土坯一墊,車翻了。正巧李老板走過來,他二話沒說,當胸就給了山哥一拳,打得山哥一個趔趄。此時的李老板已經沒有了剛才那般和顏悅色的笑容,他大聲罵道:“混蛋,你會不會干活?老王,你給我數一數,這小子摔壞了我多少土坯?從當月的工資里面扣!”

老王急忙跑過來,幫助山哥扶起車子,給他簡單講了一下推獨輪車的要領,就回頭忙自己的活計去了。

山哥咬了咬牙,繼續干下去。

中午吃飯了,一個工人挑來一副擔子,一邊是一桶白菜湯,一邊是半桶饅頭。工人們放下手中的活,邊手都顧不得洗,在衣襟上擦巴兩下,便抓起饅頭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等山哥洗了手回來,桶里的饅頭已經見了底。幸虧老王事先給山哥藏起了兩個,才使得他不至于挨餓。

吃過午飯,還沒歇到一袋煙的工夫,工人們又繼續干了起來。

晚飯仍然是白菜湯大饅頭。飯后,大探照燈亮了起來,將整個工地照得如同白晝。山哥伸展了一下酸痛的腰肢,本想回宿舍休息,卻見工人們都在繼續干活,他只好又推起了那輛獨輪車。

大約晚上九點多鐘,老王才宣布:“今天的活就干到這吧。休息。”

山哥回到宿舍,找到自己的床鋪,臉也沒洗就一頭倒下去。幾分鐘后,他就呼呼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山哥被尿憋醒了,他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要到外面解手。他來到工棚門口,卻怎么也拉不開門。

“小伙子,你要干什么?”身后傳來老王的聲音。

“大叔,我要上廁所。”

“就在屋里尿吧。屋角有尿桶。”

說話之間,一盞昏暗的小燈亮了起來。山哥發現一個沒有蓋蓋的尿桶,就放在自己床鋪旁邊一米多遠的地方。他不覺感到一陣惡心。

“大叔,這多臟啊!”

“沒法子,門從外面鎖上了。”

“鎖上了,為什么?”

老王向山哥招了招手,山哥湊到他的面前。老王低聲說道:“老板說是為保護我們的安全,其實是怕我們逃跑。”

“為什么要逃跑?我們不是來掙錢的嗎?”山哥驚訝地問道。

“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小伙子,你受騙了,這兒不是人呆的地方。李老板的心黑著呢,多少個外鄉人都是一分錢沒掙著就被趕走了。原先的人走了,他們就再騙一些新來的人。我勸你還是及早離開這兒。”

山哥的頭嗡地一下,幾乎跌倒。他的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老王的那句話:

你受騙了!你受騙了!你受騙了……

5求告無門

第二天吃過早飯,山哥沒有到工地干活,而是直接走進了廠長辦公室。李老板剛剛吃過飯,正坐在那里用一根牙簽剔著牙花子。

“老板,我不干了,請你把錢和身份證還給我。”山哥理直氣壯地說道。

“不干了,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愿意干了,太累,我受不了。”

“你以為這兒是自由市場,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嗎?我們可是簽了勞務合同,如今是法制社會,干什么都要講法。”

“就算我昨天白干了還不行嗎?我不跟你們要工錢了。”

“好哇,你既然想算,我就同你算一算。”李老板擺出一副無賴的架式,掰著指頭說,“你可以不要工錢,但我卻不能不要飯錢。三頓飯少說也得五十吧?住一宿也得五十吧?你摔壞了我一車坯,少說也得賠三十。你昨天沒完成定額,影響了我的生產進度,按規定,要扣你五十元。還有,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害得我還得四處找人,這耽誤的工夫怕是一百二百也擋不住吧?這么說吧,你現在如果走了,那三百元押金還不夠我的損失費呢。實在要走也行,把你的皮箱子留下,立馬可以走人!”

山哥傻了,這種算賬的方法他還是頭一回聽說。

“小兄弟,你就別帶頭鬧事了。”李老板走過來,以長輩的姿態拍了拍山哥的肩頭,“你就好好地在這干吧,習慣了就好了。我看你好像還有點文化,過幾天,等你熟悉了這兒的工作,我讓你當個工長,管上幾個人,工資也加個三百二百的。人出門在外,不就是為了多掙倆錢嗎?今天是臘月十三,再過十天是小年,到時候我保證給你們開餉。放心吧,只要你實心實意地干,我虧不了你!”

山哥無可奈何,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又過了十天。這十天,對于山哥來說,簡直就是地獄般的生活。每天長達十四個小時的勞動,惡劣的僅能維持生命的伙食,使他感到身體早已嚴重透支了。

小年到了。雖然磚廠遠離村落,但是,從幾里之外村莊里傳來的陣陣鞭炮聲中,人們還是感覺到了節日的來臨。人們期盼著老板快點給大家開餉,盼望磚廠盡快放假,好回家過年。

那天的伙食略有改善,白菜湯里多了幾個肉片和一把粉條。然而,直到夜幕降臨,老板也沒有張羅給大家發工資。

老王代表大家去問李老板什么時候給工友們開資,李老板冷冷地說:“磚廠的效益不好,賣出的磚沒有收回來錢,我自己的年都過不去了,還開什么資?”

這天晚上,工人們被鎖進工棚后,一反常態沒有倒頭便睡,他們大聲地罵李老板狠毒,良心都讓狗吃了。大家共同商量對付李老板的對策,可是商量了半天也沒有結果。最后,老王說:“山哥是大學生,懂得事理,我們派他出去,找政府評理,非讓狗日的李老板把扣壓我們的工錢吐出來不可!”

“找政府我敢,可是,我們被鎖在屋里出不去呀!”山哥焦急地說。

“這個好辦。”老王說,“我們可以把門從里面卸下來。”

大家一聽這個主意很好,立即找來螺絲刀、撬杠等工具。這工棚本來就是簡易的,房門撬起來很方便,十分鐘后,就摘下來一扇門板。

老王說:“大家給山哥兄弟湊點路費,讓他早去早回。”

于是,你十元,他五元,一會兒功夫,山哥手中已經有了一百多元錢。山哥揮淚告別眾工友,拎著皮箱,悄悄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山哥出現在A市。

仿佛是虎入深山,魚翔大海,山哥有了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他先是找一家浴池,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又在早點攤上吃了籠蒸包。上午八點鐘,他來到了市政府的大門口。看大門的保安不讓他進院,他據理力爭,說是來告狀的。

從大門里走出個老頭說:“告狀到法院,你到政府來干什么?”

山哥問清了法院的方位,轉身向法院走去。

法院傳達室的人說:“告狀得有狀子,交上狀子后還要等候受理。再者說,這種勞資糾紛不歸法院管,你應該去勞動局仲裁處。”

山哥又去了勞動局。

勞動局大門緊閉,敲了半天門,里面出來一個人說:“今天局里的人開年終表彰聯歡會,都到度假村去了,有事明天再辦吧。”

山哥只好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流浪。

街上的人很多,人們穿著光鮮的衣服,手里提著各式各樣的年貨,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匆匆走過。商店外面張揚著花花綠綠的促銷廣告,到處是大甩賣,大出血,跳樓價的字樣。城里的節日氣氛很濃,可山哥的心卻像掉進了冰窖里,沒有一絲熱乎氣。他希望今天快快過去,明天早早來臨。他堅信,只要他走進勞動局的大門,將李老板的惡行一揭露,必將引起領導們的重視和幫助。到那時,看那個混蛋還有什么話說!

天終于黑了,山哥走進一個小旅店,請求住宿一夜。女服務員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時裝雜志,她頭也不抬地說道:“身份證。”

“同志,我的身份證丟了。”

“不行!”女服務員仍然沒有抬頭。

山哥悻悻地走了出來。一個小時之后,他來到長途汽車站,在一條長椅上躺了下來,頭枕著皮箱,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這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在山上,對了,就是靠山屯北面的那座小山。山哥與香妹走在一起,似乎是剛剛從學校回來。山哥一路唱著歌,香妹邊走邊信手采摘著路邊的野花,編織著花環。靠山屯快到了,香妹的花環也編好了,她悄悄繞到山哥背后,乘他沒注意,把五彩的花環戴在他的頭上。山哥紅著臉,急忙往下摘,被香妹拉住了雙手。

“戴著,別動!”香妹嚷道,“多像一位狀元哥啊!”

“狀元哥應該十字披紅,騎高頭大馬,狀元娘子才戴花呢!”山哥說著,把花環從頭上摘下來,追著扣在了香妹的頭上。他學著京劇里小生的腔調說:“娘子,請受小生一拜。”

“我可不當你的狀元娘子。”香妹呶著嘴說,“我要當祝英臺,與你一同到山外去讀書。”

“祝英臺算什么,她與梁山伯同窗共讀僅僅三載,我們可是從小學到高中整整十二年啊!”山哥無限感慨地說。

“我還要與你一同讀四年大學。”

“然后我們就一起畢業,一起找工作,最后一起結婚,再生一個可愛的小香妹。”

“山哥,你壞,你壞……”

香妹用花環在山哥臉上輕輕地拍打著,山哥甜蜜地笑出了聲。

漸漸地,他感覺有些不對,香妹的手一時間變得那么有力,野花的枝條抽打在臉上竟然是那么地疼痛,一會兒,花環散了,花瓣兒散落了一地。

“哎,醒醒,醒醒!”

山哥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香妹不見了,花環也沒有了,只有一個冰涼的鐵器在自己的臉上不輕不重地拍打著。山哥翻身坐起,認出那是一個長長的手電筒,幾個穿制服的和沒穿制服的人站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回事?”一個穿便裝的人問道。

“沒怎么回事,我等車。”

“夜里也不發車,你等的什么車?”對方繼續發問,“請出示你的身份證。”

“我的身份證被人扣了。”

“誰扣的?”

“李老板,開磚廠的。”

“什么亂七八糟的,跟我們走一趟。”

在汽車站派出所里,山哥簡要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以及進城告狀的使命。

“你能拿出什么證據嗎?”穿便裝的人問。

“沒有。不過你們可以去打聽一下,老王師傅和工友們都能給我作證。”

“我們可沒工夫聽你胡說八道,也沒有時間到那么遠的地方去調查核實。既然你沒有身份證明,沒準是個流竄犯呢!先送進收容所,回頭再給你照張像,上網查一下,看是不是通緝犯。走吧!”

“等一等,我不是流竄犯,更不是通緝犯。我是個大學生。”

“大學生?大學生還能蹲票房子?誰信呢?”

“我真是大學生,我這有學生證。”

“真的嗎?拿出來看看。”

山哥將手伸進上衣口袋,一下子愣住了。放在里面的學生證不見了,工友們湊的那一百多元錢也不見了。

“掏啊,掏啊,你小子敢耍我們!”“便裝”抬腿給了他一腳。

“大叔,我的學生證和錢都丟了,一定是我睡覺時被人掏走了。我真是大學生,鋼都科技大學的。不信,你們可以打電話問一下。”

“隊長,沒準他真是個大學生。”旁邊的一個人說,“要不,我們就打個電話問一下。”

“也好,你說個電話號碼。”

山哥想了一下,學校辦公室的電話號碼他不知道,況且,深更半夜的,學校還在放假,即使打了也不會有人接。他只有自己和香妹寢室的電話號碼。自己的寢室肯定沒有人,香妹此時遠在靠山屯,寢室里也不會有人。但是,萬一她已經回校了呢?抱著一線希望,他說出了香妹寢室的電話號碼。

被稱為隊長的人拿起電話撥了號,電話那邊響了十幾聲沒人接。他扔下話筒說道:“好了,別跟這小子費口舌了,先送進去再說。”

6千里尋蹤

香妹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到了學校。公寓里的同學大部分都回家了,整個女生宿舍只剩下七八個人。公寓管理處為了學生們的安全,將這些同學集中在幾個房間,要求香妹也同大家住在一起。但是香妹執意不肯,寧可一個人在冷清的房間里出出進進。其實,她是舍不得寢室里的那部電話。香妹相信山哥到了南方后,一定會很快給她打電話的。電話上有來電顯示,從號碼上就可以查到山哥的行蹤。她不愿意放棄與山哥聯系的任何機會,一心想盡快找到他。

回來的第二天,香妹就只身一人進了城。她要獨立完成放假前與山哥一同承攬的那兩份家教工作。那是一個高中女孩和一個初中男孩,兩家的住處相距不遠。

臘月二十五這天,在高中女孩的家里,香妹補課一直到晚上十點多鐘。見時間已晚,女孩的母親怕香妹一個人回學校出事,執意要留她住一夜。香妹只好同意。

第二天,香妹趕回學校時已經是上午八點多鐘。她走進冷冷清清的寢室,從桌子上拿起暖瓶要接開水。突然,她愣住了,她看到桌上電話機的液晶屏上出現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會不會是山哥?”香妹的心狂跳起來。她放下暖瓶,立即回撥了這個電話。

“喂,誰呀?”話筒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

“請問,您這是哪里?”

“你要哪里?”對方的口氣不甚友好。

“對不起,我沒有說清。我是鋼都科技大學,遼寧的。昨天夜里兩點多鐘,您那有人給我打電話嗎?”

“請等一下。”對方放下了話筒,香妹隱約聽到了喊人的聲音。過了一會兒,聽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好,這里是A市長途客運站派出所。你有什么事?”

“我是鋼都科技大學,昨天夜里有人給我打電話嗎?”

“噢,是這樣,聽說昨天夜里抓了一個流浪漢,他自稱是什么大學的學生,還讓我們打電話核實。”

“真的嗎?他是不是叫劉山哥?”

“名字我們不知道。他說有身份證,還說有學生證,可就是拿不出來。”

“他真的是我們這兒的大學生,叫劉山哥。同志,您讓他與我通話好嗎?”

“晚了,已經送到收容所去了。”

“什么?收容所?哎……同志,能把收容所的電話告訴我嗎?”

“不知道,你自己查吧。”對方說罷,不客氣地放下了電話。

“喂,喂……”香妹對著話筒用力喊著,但是話筒里已經沒了聲息。

香妹又一次撥了電話。過了好半天,對方才有人接,仍然是那個男的。

“同志,劉山哥真是大學生,是我的同學,求你們把他放出來吧!”

“你這人有沒有完了?不是告訴你了嗎?人已經送到收容所,不歸我們管了。什么?電話號碼?明告訴你吧,你就是查到了也沒有用。識相的,就請你帶上兩千塊錢,親自去把他贖出來,要不然,過兩天就移送勞教所了。再見!”

香妹呆呆地望著電話機,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真不知道山哥這些日子是怎么過的,他怎么會變成一個流浪漢呢?他挨餓了嗎?受凍了嗎?挨打了嗎?他這會兒在什么地方?我真該死呀,昨天晚上怎么沒在宿舍住呢?

忽然,香妹跳起來,從床下拉出皮箱,飛快地往里面裝東西。牙具、衣服,書本,還有她手頭的全部現金。她又找出山哥的存折,決定先取出二千元。她要親自去A市,將山哥接回來。

兩天后的早晨,香妹只身來到A市。車站的站前廣場人來車往,一派繁忙景象。

香妹在一個售貨亭前買方便面,順便打聽一下去收容所的路怎么走。正在這時,她遠遠看到有輛警車在候車室門前停了下來,從汽車上跑下幾個警察,打開后車廂,從里面押出七八個人來。一行人魚貫地向車站里面走去。

香妹發現被押送的人中有一個背影很像山哥。她拎起皮箱,急忙向前跑去。

“小姐,給你找錢!”賣貨的人在后面喊道。

“不要啦!”

香妹跑到警車前,那一行人已經全部進了候車室。她剛要往里面闖,一個車站民警伸手攔住她:“小姐,請出示你的車票。”

“同志,我要找人。”

“對不起,春運期間,候車室十分擁擠,沒有車票的人一律不準入內。”

“同志,你就行行好,放我進去,一會兒我就出來。”

“不行!請你走開,不要妨礙我執行公務。”對方一臉冰霜,毫無通融之氣。

香妹翹首向里面觀瞧,哪兒還有警察和人犯的影子?她頭腦冷靜地想了想,覺得八成是自己想山哥想花了眼。這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怎么那么容易就遇到山哥呢?再者說,他不是還在收容所關著嗎?

打聽了半天,香妹終于找到了位于市郊的收容遣送站。但見這兒大門緊閉,并無人員車輛出入。香妹敲了半天門,里面才走出一個值班干部。香妹說明了來意,對方說:“馬上就要過年了,站里的人都放假了。收容的人員也分別做了安置,有犯罪嫌疑的送去教養,流竄分子遣送原籍,沒有犯罪嫌疑的便被放了出去。這兒不是養老院,是從來不留人過年的。”

香妹請求對方查閱一下山哥的去處,那人從卷柜里翻出一個大本子,在最后一頁上找到了如下記錄:“164號,男,二十多歲,北方口音,于1月25日夜在長途汽車站逗留時被收容。本人自稱名叫劉山哥,是大學生,但無任何身份證明,也無法提供親友為自己擔保,已于1月28日被強行遣送原籍。”

1月28日,不正是今天嗎?這么說,山哥已經回東北了。那么,在火車站見到的那個被押送的人定是山哥無疑了!老天爺與他們開了個無情的玩笑,竟讓他們擦肩而過,各奔東西。

山哥會去哪兒呢?回靠山屯?根本不可能!香妹了解山哥的性格,他可不是那種吃回頭草的人。那么他只有回學校了。香妹急忙與那名值班干部告辭,火速向火車站奔去。她要盡快趕回學校,去找山哥,沒準他們還能在一起過除夕呢!

香妹在車站見到的人還真是山哥。

山哥與其他幾名被收容人員進了火車站,警察讓他們在角落里圍成一圈。立時,他們的周圍就圍滿了看熱鬧的人。警察中的一個到車站公安處進行交涉。

大約等了一個多小時,收容人員先后被一個個地領走。終于輪到了山哥,他孤身一人被帶進了車站,在一個乘警的引導下,上了一列客車的行李車廂。帶他進來的小警察掏出二十元錢說:“小伙子,算你有福氣,沒買車票就能回家過年了。車廂里面太擠,沒辦法照看你,你就在這行李車廂中貓著吧。冷是冷一點,就將就著吧。這二十元錢呢,是我們發給你的路費,留著你半路上買個大餅火燒什么的。車到大站卸行李時,你可以委托剛才那位乘警給你代買。你老老實實地在這呆著,別想著逃跑,也別偷行李里的東西。車一到沈陽,就放你出去。”

小警察交待完有關事項,跳下車走了。行李車的大門“咣當”一聲關得溜嚴。這車廂又叫悶罐子,沒有車窗,只有透過大門上那兩個一尺見方的小窗戶,才能射進來一線陽光。山哥試著走到車廂一側,推了推門,發現門已經從外面鎖上了。既來之,則安之。山哥將幾件行李挪了挪,壘成一個窩,倒頭便睡。這兩天他太累了。收容的第一天,他被迫當了一天裝卸工,搬磚搬石頭。第二天,他又當了一天泥瓦小工,收容所里面正在蓋一間監房,難得有這些廉價的勞動力。累一點倒是不怕,他最懊悔的是未能完成老王和工友們交辦的任務,也不知李老板現在給沒給他們開資,他們回沒回家過年。他們該不會認為自己偷著跑了吧?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山哥醒了過來。他感到身上十分寒冷,看來,火車已經走了很長時間,窗外早暗了下來。山哥用力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想繼續睡一會,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躺在空無一人的車廂里,望著黑洞洞的夜空,聽著車輪與鐵軌單調的碰撞聲,山哥的腦海中忽然想起一首高中課本中學過的古詩: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那是西楚霸王項羽在垓下被圍時發出的最后的哀嘆。自己的境遇與垓下的項羽何其相似,空有一番力拔山兮的雄心壯志,卻落得家破人亡,求學無路,就業無門,被人押解還鄉。人生的路怎么這么難走啊!

每到大的停靠站,行李車上總要上來幾個人,搬幾件行李下去,又搬幾件行李上來。山哥躲在行李車的最里端,一般人很難看到他,他也懶得與他們說話。

車越向前走,氣溫越低,越是感到寒冷。

車終于到了終點站沈陽,行李車廂里的行李被搬運一空,那個乘警再次出現了。他略有些抱歉地對山哥說:“對不起,一忙就把你忘了,餓壞了吧?你現在可以走了,記住,好好在家過日子,不要再到處亂跑了。”

山哥走出沈陽車站,天空又飄起了雪花。這時,已經是大年除夕的下午時分,到處是一派節日的祥和氣氛。鞭炮聲聲,彩旗獵獵。

一個賣茶葉蛋的小販沖著他大聲吆喝著,山哥這才記起自己已經一天一夜水米沒沾牙了。他捏著手中的二十元錢,想買幾個茶蛋,卻感到沒有一點食欲。

眼下,去路已經成了最大的問題。回家吧,他早已沒有家了,那個象征家的土坯房已經成了別人的財產。到香妹家吧,他怎么對香妹說呢?就說自己無能,白白地走了一趟,沒掙到一分錢,還被騙得一文不名,是當作流浪漢被遣送回來的?再者說,這區區二十元錢遠遠不夠回家的車票錢呀!到學校去吧,鞍山離沈陽倒是不遠,只要幾元錢車票就可以了,但是,自己已經發誓不再念書了,這樣回去,不是讓人笑話嗎?再者說,爸爸不在了,以后的學費從何而出呢?

忽然,山哥想到千山,想到了剛剛來到學校時與香妹一同游覽千山香巖寺的情景,那座千年古剎的晨鐘暮鼓之聲當時是那么令自己心動。對,就去千山,就去香巖寺,我要出家當一個和尚。也許,這就是天意!這就是我的最后歸宿!

山哥猛然轉身,毅然決然地向火車站走去。

7風雪夜歸人

千山,古稱積翠山,又名千朵蓮花山。它位于鞍山市東南16公里處,鞍山也由此成為全國著名的旅游城市。明代大詩人張鏊有一句盛贊千山的著名詩句:“南海八千路,遼東第一山。”其意是說作者游歷了祖國的山山水水,遍訪了名山大川,發現千山是遼東半島上自然景觀最秀美多姿,人文景觀最豐富多彩的一座名山。

千山自古以來就有“無峰不奇,無石不峭,無寺不古”之譽。

香巖寺坐落于千山南溝的群峰環抱之中,林木蔥蘢,山花簇擁,由寺旁小路蜿蜒而上大約四十分鐘,便可登至千山最高峰——仙人臺。寺周圍奇峰怪石,山勢雄峻,大有華山的味道。每到山花爛漫之際,滿山花開,香澤撲鼻,就連巖石都透著幽香,故稱香巖。

除夕之夜的香巖寺,籠罩在茫茫雪霧的神秘氣氛之中。

寺中正在做全年最后一次的晚課。全寺十幾名和尚穿著整齊的黃架裟,齊刷刷地跪在大雄寶殿正殿前的蒲團上,誦經之聲在木魚和磬鐘的陪伴下時緩時急,時高時低。方丈如愿長老站在如來佛祖的塑像前面,雙手合十,二目微閉,虔誠地主持著莊嚴的佛事。

按照預定的程序,佛事將進行三個多小時,直到午夜時分。

晚上十點多鐘,寺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如愿長老不由得眉頭緊蹙。按說,在這除夕之夜,山上早已沒有了游客,這時候,誰會到寺里來呢?

如愿長老示意小徒弟慧能過去開門。一會兒功夫,慧能領進來一個滿身是雪的年輕人。只見來人神情疲憊,面容憔悴,臉頰被凍得通紅,一雙雪地棉鞋幾乎已經被雪水濕透了。他的手提著一個皮箱,顯然是專程遠道而來。

此人正是劉山哥。

從鞍山火車站走出來時,天已經黑了。此刻,正是人們闔家歡聚吃團圓飯的時候。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偶爾走過幾個行色匆匆的人,也是要趕著回家的。山哥感到饑腸轆轆,但是,商店和飯店都已經打烊了,買不到一點吃的,只有少數出租車司機還在做著生意。有幾輛車先后停在山哥身邊,問他需不需要服務。山哥擺擺手,他沒有足夠的打車錢。

香巖寺距城里大約二十公里。開往郊區的公共汽車早已經收線了,看來,要上山只有選擇步行。雪越下越大,地面上已積了半尺多深,老天爺似乎意猶未盡,仍然飄飄灑灑地漫天傾瀉著無盡的雪花。城中的一段路還比較好走,因為來往的車輛將路面壓出了一道道車轍。出了城,路面上的雪便明顯地厚了起來,一腳踏下去,像踩在棉花團上,每次拔腳都是那么費力。西北風呼嘯著,卷著雪粒子抽打在臉上,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走了兩個小時后,山哥進入了山區,村落的燈光不見了,除夕的鞭炮聲沒有了,就連過往的車輛都絕了跡,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他自己。

經過四個多小時的艱難跋涉,在繞過最后一個山谷后,山哥終于看到了暗夜中巍峨屹立在半山腰中的香巖寺。香巖寺的寺門不大,但顯得很莊嚴,兩個寫著“佛”字的大紅紗燈掛在門洞之中,給這個深山古寺增添了幾分過年的溫馨氣息。山哥伸出手,堅定地扣動了寺門上的鐵環。

如愿長老停下了正在進行的儀式,向山哥深施一禮后問道:“阿彌陀佛,請問小施主,您在大年之夜頂風冒雪來到小寺,有何貴干啊?”

山哥舉目觀瞧,但見大殿上燈火輝煌,香煙繚繞,幾尊佛像端坐在錦帳之中,是那么的莊嚴和肅穆。殿前整齊地跪坐著十幾名和尚,每人都披著金黃色的袈裟,面前還攤開著古舊的經書。與他說話的老和尚有著長長的眉毛,高高的額頭,紅潤的膚色,慈善的面容,飄逸的胡須,好一副仙風道骨。整個大殿,只有他一個人身著大紅的袈裟,一望便知是寺中的方丈。

山哥放下皮箱,跨過高高的門坎,撲跪到老和尚面前,大聲說道:“師父,我要出家!”

“出家?”如愿長老顯然一愣,“請問施主,你是何方人氏,為什么要出家?”

“我是……”山哥忽然語塞。他本想如實回答,但轉念一想,廟里怎么會收留一個在讀的本市大學生呢?于是,他說道:“師父,我家住吉林省的貧困農村,自幼喪母,近又喪父,求業無門,生活無助,家鄉又無親人,所以萬念俱灰,請師父無論如何收留我。”說罷,山哥一頭磕在方磚地上。

“你且起來,你且起來,有話慢慢地說。”如愿長老慌忙用手攙扶山哥,“小施主,你要出家,可有當地派出所的證明信嗎?”

“沒有。師父,我不知道出家還需要公安機關的證明。”山哥答道。

“那么,你有身份證嗎?”

“也沒有,坐車時連同錢包一起被小偷掏走了。”

“哎呀,你既沒有證明信,又沒有身份證,這可就不好辦了。小施主,千山風景管理局有規定,本院不能收留來歷不明之人。你還是下山去吧。”

“師父,我千里迢迢遠道而來,又連夜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你就念我的一片赤誠,收下我吧!”說罷,山哥又磕起頭來。

“政府有法令,廟里有寺規,你求我也沒有用。小施主,我本想請你立即離開本寺,念你走了半宿的山路,天又下著這么大的雪,就留你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請你下山去吧。世上總有千條路,何必寂寞陪孤燈?你還年輕,回家后,好好學上一門手藝,將來娶妻生子,也不枉父母生養你一回。對不起,我們還有晚課要做。慧能,送小施主去客房安歇。”說罷,如愿長老不再理會山哥,繼續垂首主持儀式。

“施主,請吧。”慧能說著,拉起山哥,起身走出大殿。在大殿左側,是一排客房,室內有一排大通鋪。慧能領山哥進了客房,從里間屋抱出一床棉被說:“施主,條件不好,你就將就著歇息一晚吧。暖壺里有熱水,你簡單地洗一洗,別把腳凍壞了。我還得回去做晚課,等我們午夜做完課,請你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說罷,慧能向山哥深施一禮,退了出去。

山哥放下皮箱,急忙追出客房,看見小和尚已經重新進了大殿,并且輕輕地掩上了殿門。山哥站在殿前,聽著里面嗡嗡的誦經之聲和木魚磬鐘有節奏的敲擊聲,已經沒有了再度敲門的勇氣。他雙膝一軟,跪在殿前的雪地上,雙手合十,心里也開始了默默的祈禱。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已經成為了僧侶中的一員,正在接受佛祖的檢閱……

子夜時分,香巖寺鐘樓上敲起了洪亮而悠揚的鐘聲。“當……當……”這鐘聲有如天籟之音,在寂靜的山谷里傳得很遠。

如愿長老用一陣有節奏的木魚之聲結束了晚課儀式。眾僧人從蒲團上站起身,目送如愿長老離殿。小和尚慧能搶先一步,打開關閉的殿門,一陣寒風夾帶著雪花吹了進來。長老邁出高高的門坎,忽然發現雪地上跪著一個雪人。他疾走兩步,走上前去仔細一看,竟然是剛才那個要出家的小伙子。他已經快凍僵了,全身不停地發著抖,一行眼淚在臉上結成了長長的冰柱,兩只手紅紅的,腫腫的,像是雪地里的紅蘿卜。除了臉和手之外,他的全身都被厚厚的雪覆蓋著。

如愿長老讓兩名和尚費力地攙扶起山哥,聲音哽咽地說:“小施主,不是讓你回客房休息嗎?你何苦要這樣做賤自己呢?”

山哥氣若游絲說:“師父,你不要趕我走,我早已沒有家了,我要出家,我要出家!我要……”話未說完,他便昏了過去。

“小施主,小施主。”如愿長老將山哥摟在懷里,連連呼喚,又對周圍的人安排說:“慧能,你們扶小施主回客房,立刻用雪給小施主搓臉和手腳,不要讓他得下凍瘡。智能師傅,你馬上熬上一副感冒湯藥,盡快給小施主灌下去,他在發燒。”

山哥喝了智能師傅熬的湯藥,又喝了一小碗膳房做的黑米粥,感覺好多了。由于發燒,他的臉還微微有些潮紅,但溫度已經明顯降低。半個小時后,他躺在客房的炕上,靜靜地睡著了。

8寂寞除夕

由于比山哥晚了一趟車,香妹乘坐的列車駛進鞍山車站時,已經是除夕之夜了。一路上,她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飛回鞍山。她不知道山哥是如何回來的,現在,他能在哪呢?如果他回了學校,找不到我怎么辦?香妹后悔出來時沒有在山哥的門上留個便條。她暗自發誓,這次見到山哥,一定勸他回心轉意,繼續把大學念下去。

走出車站,正是子夜時分。火車站廣場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春節文藝晚會的現場直播。幾十個著名的歌星、笑星和大腕主持人都擠在屏幕上,向全國人民拜年。人們沉浸在辭舊迎新的歡樂之中,鞭炮和禮花使鋼城的夜空流光溢彩。金蛇狂舞,火樹銀花,流星滿天,明珠夜探……絢麗多彩的焰火爭奇斗艷,將節日的氣氛推向了頂峰。

香妹無心欣賞節日的景色,急著要返回學校。她堅信山哥此刻一定會獨自坐在寢室的床前,焦急盼望著她的歸來。她甚至幻想著與山哥一起熱熱乎乎地吃頓年夜餃子,親親熱熱,卿卿我我,就像一對要好的小夫妻一樣。然后,她要與山哥徹夜長談,告訴他,人生在世,難免要經常遇到一些挫折,戰勝了挫折,迎來的必將是輝煌的勝利和美好的回報。他們要一起讀完大學,甚至還可以一起讀完研究生,一同畢業,一塊兒找工作,最后,再一起建立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兩個知識分子結合在一起,一定會培養出一個高智商的孩子。沒有學費算什么,我們可以一起打工去掙。對了,還可以去貸款。臨回來時,香妹在A市火車站等車時,看到閱報欄里有一則新聞,說河南省已經開始給貧困大學生發放助學貸款了,這貸款是可以等到將來畢業后再還的。看過新聞后,香妹特意找到報刊銷售點,將那期報紙買了下來。既然河南省有了助學貸款,沒準我們這兒也要實行了呢。

香妹在路邊等了半天,終于等來一輛出租車。平時,香妹是從來不坐出租車的,但今天情況特殊。

二十分鐘后,香妹回到了學生公寓。

香妹沒有回自己的寢室,先奔向山哥的宿舍樓。樓里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沒有。山哥的寢室里也是一片漆黑。香妹抱著一線希望,敲了半天門,隔壁房間探出一個睡眼惺松的腦袋,不滿意地嘟噥著:“都什么時候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香妹抱歉地說道:“對不起,同學,請問劉山哥今天回來了嗎?”

“連個鬼影子也沒有。真是的!”那個男生說著,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把頭縮了回去,“咣當”一下將門關上了。

香妹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寢室。

慘白的日光燈下,香妹發現桌面和床鋪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灰。由于走的匆忙,床上還丟著自己翻出的書本和衣物,亂七八糟的,像是剛剛遭受過一場浩劫。香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感到肚子有些餓,拉開抽屜,看見里面還有一袋方便面,就拿起暖壺,到水房去打開水。到跟前一看,水房的門已經鎖上了。

回到房間,香妹撕開方便面,拿出面餅用力地嚼著。面餅干干的,淡淡的,在喉嚨里說什么也咽不下去。香妹索性扔下面餅,呆呆地坐在桌前,眼淚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流了出來。

山哥啊山哥!你到底在哪里?山哥啊山哥!你怎么這么狠心啊!

終于,默默的流淚變成了號啕的大哭。幾天來的勞累、寒冷、饑餓、焦急、煩惱、恐懼、委屈一起涌上心頭,通過眼睛的閘門,噴涌而出。反正這大樓里也沒有別人,就讓我一次哭個夠吧!

9找到歸宿

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山哥才從夢中醒了過來。

睜開眼,他一時有些惶惑,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小和尚慧能進了屋,他才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情。慧能見山哥醒了非常高興,急忙跑了出去。一會兒功夫,如愿長老和幾位上了年紀的老和尚捋著手中的佛珠走了進來。

山哥看見如愿長老,急忙翻身爬起,要給長老磕頭,無奈頭重腳輕,身子一栽險些跌倒。如愿長老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山哥說:“小施主,你得了重感冒,還是好好歇著吧!”

山哥說:“師父,我出家之意已決,請您無論如何收留我!”

長老說:“非是老衲不愿收留你,只是你沒有身份證明,如果收留有違政府法令,多有不便。再者說,本寺廟小香疏,且已人滿為患,實在是僧多粥少。你且在本寺歇息兩天,待身體康復之后,就下山去吧!”

山哥說:“師父,我不求榮華富貴,享樂安逸,只求殘羹冷飯,度命而已。如果師父執意不肯收留,我寧可在仙人臺上縱身一躍,了此殘生。”

見山哥出家之意已決,如愿長老嘆了口氣說:“小施主,話不要說得那么絕。要不,你先在寺中住幾天,體驗一下寺中的生活,再從長計議。”

“多謝師父!”山哥感激地說,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喝了智能師傅熬的湯藥,加上慧能的悉心照料,山哥的燒很快就退了。到第三天上午,他感到身輕體健,生命的活力又回到了體內,便一個人步出了禪房。

由于是春節黃金周,到香巖寺參觀的游客絡繹不絕,全寺上下都在忙著接待客人,每個殿前都有和尚值班,接待前來燒香拜佛的人們。當有人捐資或跪拜,他們便在一旁誦經,并敲擊木魚和磬鐘。遇有尊貴的客人和外國游客,如愿長老便親自出面接待。

山哥來到天王殿,看到如愿長老正陪同兩個外國游客參觀。這兩個外賓是一男一女,年齡不大,長得金發碧眼,皮膚白皙,像是一對情侶。他們沒帶翻譯,也沒雇導游。如愿長老費力地向他們介紹著寺里的情況,但從他們迷惑的眼神中,山哥看出他們一句也沒聽懂,只是出于禮貌地連連點著頭。山哥沒顧得多想,便迎了上去。

“哈羅,你們好!我能夠幫你們什么忙嗎?”山哥用純正的英語問道。

兩個外國游客看到來了一個懂英語的年輕人,顯得格外高興。小伙子立即主動地與山哥握手,用英語自我介紹道:“您好,我是保羅,來自美國加州,這是我的女朋友瓊斯。認識你很高興!”

瓊斯接著說:“中國是個神奇的國度,有著悠久的文化和美麗的景色。我們喜歡中國,可惜對漢語一句也聽不懂。先生,您能為我們導游嗎?”

山哥用英語回答道:“對于佛教知識,我還是個外行,就請如愿長老給你們介紹,我做翻譯吧。”然后,他又用漢語將這番話對如愿長老說了一遍。

如愿長老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山哥還懂英語,看來,要對這個小伙子刮目相看了。他領著兩位游客,對全寺又重新走了一遍,講解了香巖寺的歷史、特色以及佛教方面的一些知識。山哥對廟里的許多情況并不熟悉,對于佛教方面的英文專業用語更是生疏,只能連說帶比劃地勉強進行翻譯。好在面對現場實物,兩個游客還是聽懂了大部分意思。經過半個多小時的參觀,兩個美國游客逛完了整個廟宇。他們執意要與如愿長老和山哥合影留念,保羅還拿出十美元小費送給山哥,被山哥婉言謝絕了。保羅為了表達自己的真誠謝意,將那張美鈔投進了功德箱。

外國游客走后,如愿長老將山哥領進方丈室,他破例給山哥搬來一把椅子,請他落座,滿意地拍了拍山哥的肩膀說:“小施主,見面第一天,我就看你來歷不一般,沒想到你還會英語。你一定是個大學畢業生吧?”

山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算是做了回答。

如愿長老繼續說道:“按規定,我是不應該收留你的。但是,我要謝謝你幫了我的忙,也要感謝你給我們寺院爭了光。我已老邁,自知時日不多,可我向佛學院申請了幾年,也沒有來一個畢業生。沒辦法,廟太小,養不住人才啊!如果你愿意,就在這兒呆下去,好好學一學佛經,再認真學一學外語,佛教文化的傳播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啊!”

“多謝師傅!”山哥激動萬分,急忙起身要給如愿長老叩頭。

“且慢!請容我把話說完。”長老攔住山哥,繼續說,“你是個讀書人,關于佛門的規矩我就不多說了,這吃齋戒色是首要的前提。你還年輕,對于這些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不過眼下你還不能正式出家,最多算個皈依佛門的俗家弟子。這段時間,你要多讀一些佛教方面和介紹千山風景區的書籍,了解情況。明天,你到智能師傅那里領一套僧衣。另外,我賜你一個法號,嗯……就叫慧清吧。”

“多謝師父收留之恩!慧清謹記師父教誨,一定成為香巖寺的有用之人。”山哥說罷,五體投地,給如愿長老叩了一個響頭。(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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