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4月25日,噩耗傳來,我們尊敬的費孝通會長,于前一天晚間仙逝,享年95歲。我隨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幾位同事來到費老家中,向他面帶微笑的遺像,獻上花籃,鞠躬默哀,往事一一浮現眼前。
在“二十一世紀中華文化世界論壇”發起會上指出:“中華文化在新世紀面臨挑戰”
費老在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于1991年成立后不久,即受聘為顧問。在1998年6月第二屆理事會全體會議上,以88歲高齡當選會長。晚年的費老,仍風塵仆仆于各地調查,不知疲倦地思考寫作,同時以極大熱忱關懷著研究會的發展。這六七年來,研究會的各項工作特別是學術活動,步入一個新臺階,與費老是密不可分的。我因在會里擔負日常工作,感受甚深。
就在這年12月,費老熱情地出席了我會與香港中文大學、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共同在香港主辦的“中華文化與21世紀”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大會上宣讀題為《中華文化在新世紀面臨的挑戰》學術論文。費老謙虛質樸的開場白,至今言猶在耳:“我自從參加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以來,一直覺得自己對我們常說的中華炎黃文化,也就是現在所說的炎黃文化,缺乏深刻的認識,一直想找機會向學者專家們請教學習。”
費老在這篇論文中高屋建瓴地指出,在20世紀向21世紀過渡的關口,世界日新月異,各種文化都歷經著和面臨著不斷的挑戰,中華文化也面臨一個推陳出新、繼續發展的課題。他認為這個問題“事關存亡續絕”。為此,費老再一次呼吁要有“文化自覺”,并給以嚴謹的定義:“文化自覺,意思是生活在既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的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發展的趨向。自知之明是為了加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決定適應新環境、新時代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
在這次研討會上,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發起成立“21世紀中華文化世界論壇”,得到與會海內外學者的熱烈響應。費老對“論壇”始終寄予厚望,給以大力支持和及時指導。“論壇”一年一度的小型暑期學術座談會他都參加,談他新近調查的切身體會和所作的文化思考;每兩年一次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前,他都緊密結合自己對國際國內形勢變化的觀察,從文化視角上加以分析,認真準備自己的學術論文。費老的學術談話和學術報告,為“論壇”和研究會指明了方向;他在海內外的崇高聲譽,為“論壇”和研究會擴大了影響。
在經濟全球化浪潮中,對于中國“三級兩跳”的文化思考:“要順應潮流,一邊補課,一邊起跳。”“我們缺了‘文藝復興’這一段。這個方面,我們也要補課。”
1999年夏天,我會一年一度的暑期學術座談會在大連舉行,在費老親自指導下,與會者共商即將舉行論壇第一次國際學術研討會的籌備事宜。一致同意明年的會議以“經濟全球化與中華文化走向”為主題,邀請中國人民大學、中國藝術研究院共同主辦。2000年10月,論壇首次研討會在北京舉行,海內外100余位學者與會。
正值新世紀來臨、經濟全球化浪潮洶涌之際,費老把握時代的脈搏,做了題為《經濟全球化和中國“三級兩跳”中對文化的思考》學術報告。他說:“我這一生經歷了20世紀我國社會發生深刻變化的各個時期。這段歷史里,先后出現了三種社會形態,就是農業社會、工業社會和信息社會。這里邊包含著兩個大的跳躍,就是從農業社會跳躍到工業社會,再從工業社會跳躍到信息社會。我概括為三個階段和兩大變化,并把它比做‘三級兩跳’”。
費老說,我國由于歷史的原因,屬于全球化進程中的后來者,并且后來而暫未居上,現代化進程一再被延誤。改革開放以來,急起直追,現在出現了我們在第一跳還沒有完成的情況下已經不能不進行第二跳的局面。這種局面來之不易,應當倍加珍惜,同時更須深入思考,盲目地進入潮流是不行的,要“順應潮流,一邊補課,一邊起跳。”他深切地說:“實際上,我們與西方比,缺了‘文藝復興’的一段,缺乏個人對理性的重視。這個方面,我們也需要補課,這決定著人的素質。……這是個文化問題,要更深一層去看。”
在這個報告中,費老還強調中國文化的許多優秀傳統,今天在世界上仍有其重要價值。他說:“中國傳統文化思想的一大特征,是講平衡和諧,講人己關系,提倡天人合一。”中國古老的“和而不同”觀念仍有強大的活力,現代人類提出的一些準則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精神所一向堅持的。因此他認為,我們應當“樹立起應有的文化自信”。他指出:“文化自覺就是在全球范圍內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觀的一種具體體現。把這個話放在炎黃文化研究會的年會上講,我覺得應該有更充分的理由表達一種愿望,就是希望中國文化在對全球化潮流的回應中能夠繼往開來,大有作為。”
“歷史是出戲,我們既是演員,又是觀眾。《炎黃春秋》批判地記載了歷史,希望辦得更好。”
《炎黃春秋》是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成立當年就創辦起來的紀實性期刊,作為研究會的三大任務之一,費老繼蕭克會長之后對這份期刊給予極大關懷,他是雜志社顧問,頻頻過問,有困難就幫助解決,雜志社同志說,費老對我們可說有求必應。
2001年是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及其主辦的《炎黃春秋》成立10周年,5月26日在研究會舉行的慶祝大會上,費老致詞說:“這個研究會的成立,不僅表示我們大家對自己的悠久文化更加關注和重視,而且愿意通過組織起來對它進行研究,這就是我一向所說的文化自覺。”7月21日,他參加了《炎黃春秋》雜志社慶祝10周年座談會。他結合這個雜志的宗旨和風格,對雜志堅持實事求是、以史為鑒、秉筆直書的辦刊方針,給予高度贊揚和熱情鼓勵。費老當場說:“歷史是出戲,我們既是演員,又是觀眾。我們都走過了幾十年,參與了時代的變化。《炎黃春秋》批判地記載了歷史,它是一面鏡子,它說了真話,反映了真實情況。我們通過《炎黃春秋》再次認識了過去的人和事。大家都愛看《炎黃春秋》,認為它辦得不錯,希望繼續辦下去,辦得更好。”
在“從實求知”的學術道路上畢生探索的結論:“完成我們‘ 文化自覺 ’的使命”
2002年12月,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與香港浸會大學、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共同主辦的論壇第二次會議,以“文化自覺與社會發展”為主題,在香港舉行。這是我會以費孝通會長提出的“文化自覺”理論為主題,在境外開的一次大型國際學術會議,我和會里的同志都為此感到高興、欣慰和自豪。
遺憾的是,費老出席了8月舉行的八達嶺暑期座談會后,卻因病未能出席12月香港論壇會議。他事先認真準備的學術論文《關于“文化自覺”的一些自白》,只能請人代為宣讀。在這篇論文中,他回顧了自己提出“文化自覺”理念的背景和經過,實際上也是他晚年對自己一生學術歷程的回顧與總結。
費老說,“文化自覺”這個名詞,是他1997年在北京大學舉辦的第二屆社會學人類學高級研討班的他的閉幕發言中“冒出來的”,但是它的思想來源很早。“20世紀前半葉中國思想的主流一直是圍繞著民族認同和文化認同而發展的,以各種方式出現的有關中西文化的長期爭論,歸根結底只是一個問題,就是在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擊下,現代中國人究竟能不能繼續保持原有的文化認同?還是必須向西方文化認同?上兩代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生都被困在有關中西文化的爭論之中,我們熟悉的梁漱溟、陳寅恪、錢穆先生都在其內。”他回顧了19世紀中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提出,到五四運動基本上是要以西方現代化來代替中國的舊文化,隨后是中國共產黨在1921年成立,馬克思主義得到不少青年的信仰。到了抗日戰爭,國難當頭,暫時使爭論停頓下來。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大陸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然而歷次政治運動在“破舊立新”的口號下,把“傳統”和“現代化”對立起來,“文化大革命”達到了頂點,使人以為中國文化這套舊東西都沒有用了。直到改革開放后,開始有所反思。據此,他強調我們要搞清楚中國文化的特點,是不可能割斷歷史的。
“學習社會人類學的基本態度就是‘從實求知’。”費老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文化自覺”就是在中國這個大的社會歷史背景下,他經過一生努力,從實際中求得的真知灼見。實際上在經濟全球一體化后,中華文化該怎么辦是社會發展提出的現實問題,也是談論文化自覺首先要面臨的問題。他指出:“我們一方面要承認我們中國文化里邊有好東西,進一步用現代科學的方法研究我們的歷史,以完成我們‘文化自覺’的使命,努力創造現代的中華文化;另一方面要了解和認識這世界上其他人的文化,學會解決處理文化接觸的問題,為全人類的明天做出貢獻。”
2003年8月中旬,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與太原市人民政府,聯合主辦“’03暑期太原論壇暨晉陽文化座談會”。令人驚喜的是,93歲高齡的費老,又興致勃勃地到會了。在第二天討論將于2004年舉行的第三次論壇會議的籌備工作時,費老對下屆論壇我會與澳門大學等單位共同在澳門主辦,以“中西會通與文化創新”為主題,予以首肯。他說,我們真心地希望中西文化的交匯、融通,既要批判地吸收西方文化,也要批判地對待自己的文化。并且指出,近數百年來,西方文化到中國來,中西文化交流,第一個地點就是澳門。他還高興地談到,改革開放以后,他開始第二次學術生命后的第一個博士學位,正是澳門大學授予的。所以,他希望明年能去澳門參加論壇會議。
然而,費老沒能像大家期待和他自己希望的出現在澳門論壇會議上,因病又住進了醫院。盡管半年多前,他的家人就對我們說,由于年事已高,病情嚴重,這回怕是難出院了,大家還是期待著奇跡發生,能有機會再次聆聽他那帶著吳江鄉音的學術演講和親切談話。不幸的是,這一切都永遠不可能了。
費老走了!我們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和炎黃春秋雜志社的全體同事,將永遠懷念他,以他為楷模,把他未盡的事業推向前進。
(作者是中華炎黃文化研究會常務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