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省寧波不僅有推動先進生產力的、運用先進文化的、以善于經營樂善好施而聞名于世的寧波商幫,也有對國內和國際文化產生重大影響的代表先進文化的浙東學派,實際上這兩者是經濟和文化的反映與促進的一個矛盾的兩個方面。經世致用,是浙東學派的學術研究的目的和方法,而其思想內涵則更豐富,僅就黃宗羲之《明夷待訪錄》、《原君》、《原法》等篇章來說,是他個人經歷明清之際急劇變化,經過多年反思與探索,萌發(fā)了難能可貴的民主主義思想。在明清時代,他的思想成了民主主義的啟蒙。黃宗羲的《明夷待訪錄》中的《原君》、《原法》等篇章所包涵的思想要比法國的啟蒙思想家盧梭的《民約論》、《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著作幾乎要早一個世紀。
一、黃宗羲的《原君》、《原法》矛頭直指罪惡的君主專制制度
黃宗羲生活的時代,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已經到了“天崩地解”的時刻,是民族矛盾轉化為主要矛盾的歷史轉折關頭。1628年,他只身入京,為東林黨父輩訟冤雪仇,大鬧京師;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繼之甲申事發(fā),清軍入京,明朝覆滅,1649年前后,他在浙東舟山一帶抗清,十年幾瀕十死;最后,南明小王朝徹底完蛋,清政權已經穩(wěn)定,黃宗羲直面時代風云之變幻,著書講學,進行歷史的反思。他一生在哲學、社會科學、自然科學諸方面潛心探索,撰著生涯長達65年之久,著作共計一百二十多種兩千余萬字,他的《明儒學案》、《宋元學案》以及經文集長達四百八十余卷,晚年自編《南雷文定》、《南雷文約》等等都是他自認為代表他思想的著作,而《明夷待訪錄》、《留書》等他認為是他的“佐王之略”(前者只二卷,后者只一卷),但卻在其中深刻的揭示和抨擊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黃宗羲應是中國當之無愧的民主主義思想先驅。
在《原君》篇中,黃宗羲首先提出“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這個天賦人權的命題,即每個人有爭生存求幸福的權利;而這個人權卻被君主剝奪了。那些君主“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yè)”,君主個人把天下當成了私產;將“天下(百姓)為主,君為客”,顛倒成“以君為主,天下為客”;他揭露了君主“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yè)”的罪惡。從秦始皇到康乾盛世,只有黃宗羲才第一次這么深刻地揭露抨擊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之罪惡,喊出了“為天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口號;第一次把皇帝當作“寇仇”、“獨夫”!黃宗羲不僅猛烈抨擊了封建君主制度,而且在《原法》中激烈地批判了君主個人“藏天下于筐篋”的封建法制,主張“以天下之法”取代“一家之法”,主張“先有治法,后有治人”,在法律面前無貴賤之分。在《置相》篇中,提出了虛君實相的君主立憲類似設想;在《學校》篇中,黃宗羲不僅提出:學校除了傳播文化、培養(yǎng)人才外,更應該“公其是非”成為監(jiān)督輔佐朝政、指導輿論的類似代議機構的場所。尤為可貴的是,他主張學校中也要開設自然科學課程,開創(chuàng)了我國近代學校重視自然科學學科之先河。
二、產生黃宗羲民主主義思想的經濟和文化基礎
明清之際,也就是黃宗羲生活的1610年(出生)—1695年(去世)前后,資本主義的萌芽已經在我國東南半壁破土萌發(fā)。江浙一帶,特別是杭嘉湖、紹興、寧波一帶工商業(yè)繁榮,手工業(yè)工場興起。據(jù)乾隆三十五至四十五年間記載,杭州市內外有織機3000部,燃絲車1300部,寧波有織機850部,紹興有織機1600部,湖州有織機4000部,綢業(yè)勞動者2000人。寧波口岸貿易也重新開始活躍,康熙下令開放海禁,指定在廣州、漳州、寧波、云臺山四個口岸和外國通商。在新興繁榮的東南工商業(yè)和對外貿易以及西方傳入的自然科學的沖擊下,黃宗羲才會首先擺脫“工商為末”的傳統(tǒng)偏見而提出“工商皆本”的思想。
如果說黃宗羲和張蒼水開始是為了忠于明皇朝而反清,張蒼水以身殉節(jié),慷慨赴死,名垂千古;那么黃宗羲在反清復明無望,在四明山讀書幾十年,進行深刻的反思和探索,最后覺悟到無論是明朝的皇帝或者是清朝的皇帝都是“為天下之大害”,都是“寇仇”,是“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yè)”的獨夫。
沒有明朝昏君和宦官對忠臣的濫殺無辜(包括對他自己的父親),黃宗羲也就不可能切身體會到封建專制制度之罪惡,那些皇帝“獨夫”,以“非法之法桎梏天下人之手足”,“即有能治之人,終不勝其牽挽嫌疑顧盼”,“深刻羅網,反害天下”,黃宗羲也不會喊出在法律面前朝野貴賤一律平等的口號。
封建制度的基礎是封建土地所有制,地主占有大部分的土地,而農民則沒有土地或者很少土地,而中國的封建地主剝削下的農民,雖然名分上是一個自由人,但是仍舊是準奴隸。清康熙時的土地占有情況已出現(xiàn)了“有田者什一,無田者什九”的現(xiàn)象;乾隆時則形成“近日田之歸于富戶者,大抵十之五六,舊日有田之人,今俱為佃耕之戶。”乾隆之寵臣和就占有地畝8000余頃。封建地主占有絕大部分土地,依靠政治和經濟特權,通過地租、高利貸、勞役,甚至私設公堂,酷刑拷打,使農民失去了人身自由。而封建君主又“重農(重地主剝削)抑商”,這就是中國封建社會長期滯留的原因。在黃宗羲之后二百多年的馬克思就指出東方這種生產方式是亞細亞生產方式,其特點是農民是準奴隸,沒有自由,沒有生產積極性。而黃宗羲則揭示了這種亞細亞生產方式之所以長期存在的原因,在于封建君主“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yè),傳之子孫,受享無窮”。鮮明地提出要推翻這種罪惡的制度,“豈天地之大,于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這就是說,只有推翻了封建皇帝,每個人才有爭得生存、幸福的權利。
三、黃宗羲民主主義思想的啟示
黃宗羲的民主主義思想自然是為封建皇帝所絕對不容而被扼殺的。所謂史稱盛世的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經歷了134年,也就是黃宗羲生活的那個時代,有案可查的文字獄就達100多起,乾隆朝則為文字獄的“盛世”,因一字一句獲罪,被殺的數(shù)百千計,被監(jiān)禁流放的則不計其數(shù)。封建君主對思想的鎮(zhèn)壓與扼殺不僅對于生者甚至禍及死者。曾經為乾隆講過學的沈德潛,僅僅因為一首詠黑牡丹遺詩中,有“奪朱非本色,異種也稱王”一句,被乾隆定為是惡毒攻擊,開棺戳尸;湖南學政胡中藻詩中僅僅有“一把心腸論濁清”,這個“濁”字加在“清”字頭上,被認為是誣蔑清朝,斬而棄市。封建君主大興文字獄,其目的不僅扼殺民族意識,也在于扼殺民主意識,至于黃宗羲矛頭直指君主之說,更被視為大逆不道之事,所以黃宗羲只能把《原君》、《原法》等篇定名為《明夷待訪錄》,借六十四卦一卦,暗示地下之火,待來日有人尋訪。后來,黃宗羲被推為浙東學派之代表人物,主要也是指黃的經、史之學,而《明夷待訪錄》則是一百多年之后才引起人們的注意,梁啟超、譚嗣同特別推崇《明夷待訪錄》,秘密印發(fā)了數(shù)萬本,四明先哲,今猶在矣!君主專制之禍害使中國落后于世界潮流一個世紀還要多。所謂康乾盛世,南征北戰(zhàn),收復臺灣,拓寬疆土,中國的綜合國力占到世界的四分之一強(28.7%),比之印度、法蘭西和大英帝國三者之和(26.5%)還多。那個十全武功的乾隆給英國國王喬治三世的信中,自大地宣稱“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籍外夷之貨物以通有無。”而西方國家從十七世紀開始的產業(yè)革命,形成了兩股革命潮流,一是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導向典型的資本主義;一是1789年和1870年的法國革命,導致了兩個帝國和三個共和國。至于日本,雖然仍舊保持著天皇君主制度,但經過明治維新,也發(fā)展了資本主義。只有以天朝自居的我國清皇朝,固守封建專制的極權統(tǒng)治和亞細亞生產方式,憑著老牛破車和一些手工業(yè)作坊,拖到1840年鴉片戰(zhàn)爭,大英帝國終于用炮艦轟開了中國的大門。一個以小生產為基礎的中國封建農業(yè)社會當然不能與大機器生產為基礎的資本主義英國相匹敵,所以馬克思在評論鴉片戰(zhàn)爭時很中肯地說:“一個人口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大帝國(指清皇朝),不顧時勢,安于現(xiàn)狀,人為地隔絕于世界并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自欺……注定要打垮。”
黃宗羲的民主主義思想和主張一直到了辛亥年間,才由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黨人來實踐,延續(xù)兩千多年的封建皇朝終于被推翻了。1949年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進行了徹底的土地改革,在經濟上改變了亞細亞的生產方式,而且發(fā)展了工業(yè)化。但是中國是一個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主義國家,從秦始皇到蔣介石,始終是一個個人獨裁、專制和愚昧盲目、迷信盛行的國家,也是一個權力無限、濫用權力、沒有監(jiān)督與法制的國家。這種專制傳統(tǒng)不能不影響到我們中國共產黨和我們的新中國。有形的辮子剪去了,可是無形的辮子還在。1980年8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的鄧小平同志《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這篇經典性講話中就明確指出:“舊中國留給我們的,封建專制傳統(tǒng)比較多,民主法制傳統(tǒng)很少。”三百多年前的黃宗羲所反對過的天下大害君主專制制度和提倡過的“先有治法,后有治人”等先進思想仍舊有著現(xiàn)實的意義。小平同志在講話中還指出“不少地方和單位都有家長式的人物,他們的權力不受限制,別人都要唯命是從,甚至形成對他們的人身依附關系。”小平同志對上下級之間的關系“搞成舊社會那種君臣父子關系或幫派關系”表示深惡痛絕。
我們應當為寧波曾產生過黃宗羲這位偉大的啟蒙思想家和文化巨人而感到驕傲,浙東學派以黃宗羲為代表的先進文化將永遠發(fā)出光芒。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