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年齡：女兒何以不如男？

男六十歲女五十五歲的退休制度，對婦女何以從保護變為了“歧視”？

周香華55歲了1992年開始，她擔任中國建設銀行河南平頂山分行出納科副科長，后來建行轉制，這個副科長的職位就變成了出納部副經理。今年1月，她接到銀行老干部處的電話通知：她該退休了。

但從2月份開始就一直內退在家的周香華總也想不通，“女人為什么不能跟男人一樣60歲退休呢？”

周香華告訴記者，退休之后，工資立即減少了一半，崗位津貼，效益工資都沒有了，而且以后的調級、漲工資也享受不到。“我覺得真正的男女平等，就應該在退休年齡上也平等，我們女性平均壽命比男性長，工作能力也不比男人差，卻要提前退休，這就是男女不平等”。

周香華寫信給建行平頂山分行抗議退休決定。行里的答復是，她已經到了55周歲的法定退休年齡，按照有關政策的規定，她必須退休。

周香華得到了在四川大學法學院讀研究生的兒子李昊的支持，今年8月，周香華向平頂山市勞動仲裁委員會提出仲裁申請，要求建行撤消她的退休決定；李昊和他的導師，上海交通大學和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周偉，一起作為她的代理人。這是周偉5年內代理的20多個公民維權訴訟之一，那些案件包括公務員身高歧視案、乙肝歧視案等，最終都贏得了官司。

“我對建行沒有惡意，但我是建行職工，我只能起訴建行”，周香華說，“這么一個損害女性利益的不好的規定，我覺得不能讓它就這么執行下去。”

優待還是歧視?

現行的男60歲女55歲的退休制度，依據是1978年五屆人大二次會議通過的《國務院關于安置老弱病殘干部的暫行辦法》。辦法第四條規定，黨政機關、群眾團體、企業、事業單位的干部，符合條件男年滿六十周歲，女年滿五十五周歲，都可以退休。

四川大學法學院教師謝維雁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憲法規定中，勞動既是權利也是義務，在制定《暫行辦法》當時，提早退休是對女性在勞動義務上的赦免，讓她們更早地享受社會保障和退休金，明顯帶有照顧、優惠女性的性質。當時的收入成分比較單一且以工資為主，退休之后在收入上受到的影響并不大，而在職才能享受到的各種津貼、補貼和獎金，尚未像今天一樣成為職工收入的重要部分。

但在今天，女性干部先于男性5年退休這一制度的實際結果已經背離了初衷。官方統計數據表明，1978年城鎮離退休人員的人均離退休金為每年551元，同期的全民所有制職工年平均工資為644元，前者為后者的85.56%；2003年城鎮離退休人員的人均離退休金每年為9485元，而同期全國城鎮單位在崗職工年平均工資為14040元，前者為后者的67.56%。同時，中國城鎮人均離退休金的增幅也低于在崗職工工資的增幅。退休金在人均工資中所占比例的下降，其后果是必然導致勞動者退休后收入的減少和生活質量的下降。

除此之外，女性還要蒙受很多隱性損失：按照現行的退休金支付規定，只有滿35年工齡才能得到工資替代率為88%的滿額退休金，女性因為提前5年退休，要得到滿額退休金遠比男性困難。在一些單位，45歲以上沒有中級職稱的女性就面臨著下崗、分流的危險，給女性造成很大壓力。在培養選拔干部時，由于女性比男性提前5周歲退休，一般50歲左右的處級女干部就不再繼續提拔，只能在這個位置上等待退休。

謝維雁認為，《暫行辦法》關注了憲法中勞動作為義務的一部分，卻忽視了作為權利的一部分。1992年頒布的《婦女權益保障法》規定，國家保障婦女享有與男子平等的勞動權利。晉職、晉級、評定專業技術職務等方面，應當堅持男女平等的原則，不得歧視婦女，但對男女退休年齡，當時沒有提出明確說法。2003年中國婦女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期間，將同齡退休寫進《婦女權益保障法》的呼聲一度空前高漲。但是究竟怎樣改革現行退休制度，同齡退休是否合適，這個討論了十幾年的問題，卻始終懸而未決。

勞動保障部社會保險研究所宏觀研究室主任、副研究員汪澤英博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具體的困難是，仍然很難說同齡退休政策是否受個人歡迎。對女性來說，實行同齡退休不一定所有女性都會受益。例如輕體力勞動者可能傾向遲退休，而重體力勞動者可能恰恰相反。而且由于個人的體質差異，職業愛好不同，以及工作收入和養老金的差距，也決定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接受同齡退休的政策。

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勞動科學研究所副所長莫榮教授告訴記者，他贊成男女退休的年齡一致，而且認為這應該也會是一個趨勢。但他提醒記者注意當前女性對于退休年齡存在兩種不同態度：身在要職的當然不愿意比男性提前退休，而那些面臨下崗或者已經下崗的職工，她們卻希望可以早點“退休”：她們拿不到工資，卻還得在法定退休時間到來之前繼續交納社會保障金，這對她們已經是很大的負擔，而法定退休時間的延遲，意味著交納社保的時間的延長和領取社保時間的延后。

現實問題還是原則問題？

在世界范圍內，男女退休年齡相同的國家(地區)有98個，占59.4%；男女退休年齡不同的國家(地區)有67個，占40.6%。其中東歐和前蘇聯地區男女退休年齡都不相同，其余地區則退休年齡相同的國家遠多于不同的國家。

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研究員朱慶芳的《從指標體系看老齡人口的貧困化》一文中指出，從中國現實情況來說，目前我國城鎮離退休人員已經從1978年的300余萬人增至2003年的4000余萬人，離退休金由17億元增至4000多億元。由于中國養老金在文革后沒有按規定留足，加之離退休金增長過快，養老金的缺口急劇擴大。朱慶芳在文中提到，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向國務院遞交的一份預測認為，到2020年也無力填平缺口，養老金入不敷出的矛盾將長期存在。

從這方面講，在女性自愿的前提下適當延長女性的退休年齡，將有助于緩解養老金嚴重短缺的現實矛盾。勞動和社會保障部保險研究所所長何平曾估計：在中國，退休年齡每延長一年，養老統籌金可增收40億元，減支160億元，減緩基金缺口200億元。假如男女同齡退休，國家可以增加對女性的養老金籌集5～10年，同時減少對女性的養老金支出5～10年，在一定程度上減緩養老基金的支付壓力。

汪澤英博士認為，改革現行退休制度牽涉廣泛，應深入調研。對企業來說，如果女性提早退休的話，就可以以較低的工資招聘勞動效率更高的年輕人，同時將老職工的負擔轉嫁給社會。從國家角度來看，在減輕養老保險負擔的同時增加了就業壓力。因此其綜合經濟與社會效果如何，是一個未知數，改革政策要謹慎出臺，以減少政策成本。

在中國婦女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期間，中國政法大學國際教育學院院長、中國婚姻家庭研究會副會長夏吟蘭即提出，男女同齡退休，并不是將同齡退休剛性定位，而是兼顧男女同齡退休的平等權利和婦女自主選擇提前退休的彈性原則，即在勝任工作的情況下女性退休年齡與男性一致，而女性不能勝任工作或雖能勝任但本人不希望繼續工作的，可以選擇提前退休。

周偉教授告訴記者，如果為了緩解就業壓力，就繼續實行目前一刀切的女性提前退休制度，那么等于是讓女性損失勞動權利去承擔社會義務。

在其起草的《代理意見書》中，周偉提出，《國務院關于安置老弱病殘干部的暫行辦法》針對男、女性別設定不同的退休年齡，在當前的社會條件下，已經不能構成對女性干部的特殊保護，其做法是對女性干部的性別歧視，也侵害了女性干部來源于憲法第四十二條男女平等權的平等勞動就業權。

10月11日上午九時，平頂山市勞動爭議仲裁委員會開庭仲裁，申訴代理人李昊提出，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一切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章都不得同憲法相抵觸，《暫行辦法》關于男女退休年齡的不同規定屬于下位法違反上位法，有關機關應依照權限予以改變或者撤銷。而建行平頂山支行針對周香華的退休決定因違反憲法男女平等原則而不具備法律效力，應依法應予以撤銷。

仲裁員認為，申訴人所提請求不屬于仲裁委員會管轄范圍，受理仲裁范圍僅在申訴人的退休問題是否符合現行退休法規。

10月17日，仲裁廳宣布仲裁結果，駁回周香華的申訴請求。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周偉說，“我們的下一步是向法院提起司法訴訟。最后會根據立法法的規定，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違憲審查請求，要求對《暫行辦法》予以撤銷或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