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姓改名

章彥文

百順小時候叫百德。他長到七歲那年的一天，村上另一位也叫百德的人衣錦還鄉。那個百德早年出去當兵，后來不知怎么就做了少校團長。那次回鄉，發達的百德幾乎每天都要坐在鄉親們中間演講他的光輝歷史。就在那一次次演講中，有一次有個在外圍喧鬧的孩子高聲叫喊百德。誰敢直呼我的大名?他惱怒地望過去，終于明白是一個孩子在呼喚他的同伴。他把目光在人群的上空凌厲地掃了一圈，問：他，難道能夠與我重名嗎?!在場的人們都嚇得慌慌地低下了頭。

那天晚上，百德他爸回家后望著兒子很久，突然對他說，兒，你改叫百順了。

百順是誰?百順跟我有什么關系?百德邊喝著稀飯邊不解地問。

你改叫百順了。他父親低了頭又說。

我叫百德啊!百德更加不解了。

你就是不得叫百德!從今以后，你就叫百順!這時，當年的沭河大隊支部書記，跨進了他的家門。百德“哇”地一聲哭了。是啊，全村人誰不怕書記呢?

我叫一聲，你給我答應一聲：百順。支書說。

百德一時仍然轉不過彎來，但是一家人都看著他。他父親還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

哎!百德是聽話的，終于應出了聲。

接著，村支書又連叫了三遍“百順”，百德都“哎哎哎”地答應了，而淚水，一直流到他的衣襟上。

就這樣，百德改名字叫了百順。

長成大小伙子了，卻因為家貧，百順倒插門來到沭河對岸的沿河村，做了上門女婿。女人家是孤門小姓，但是有幾分姿色的女人被村長盯上了。村長揚言一定要把他的女人弄到手。這樣，女人和百順常年累月地應付、忍受著村長的糾纏。后來他們還是得救了。原來，這個沿河村也是有其文化規范的，那就是在村人中有一種與兔子不吃窩邊草差不多的觀念，那就是再亂也不能在本姓人家亂啊。于是，被折磨得簡直沒法活下去的百順夫婦，經人指點，就把自己的姓隨了村長的姓，在輩分上，還故意晚了村長一輩，這么一來，漸漸斷了村長的淫心，也使百順和女人過了幾年安生的日子。自然，百順在內心是委屈著的，不過又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呢!

不過，這事倒惹出了另一個麻煩：幾年后，百順在為岳父岳母養老送終后，他再也不想在鄰村沿河村呆了，就帶了女人和孩子搬回沭河村。但是，正趕上百家敘修家譜，百順自然要恢復百姓，只是，有人提出，百順在沿河村的改姓行為辱沒了百姓家人，理應拒絕把他寫入家譜。百順心里苦得不行，想說我當年改姓時那么難，自己曾經回村求助，但是百家人誰吭過一聲、幫過一把，或者不讓他改名換姓，怎么現在倒在乎起來了?但他明白說這個話是不起作用的，說了也白說。于是他百般哀求，后來人家倒大發慈悲，不計較他的過去了，只是堅決要他發誓：今后再窮再難，也永不改名換姓，并且讓他簽字畫押。他只好一一照辦，才獲得了百姓家的認同，得以認祖歸宗，以百家人的面目過日子。

時光過得真快，這一年，百順又遇到了新問題：縣里新來了一名縣委書記，和他竟然同名同姓，并且也是沭河村人。新書記百順一來，就大搞城鎮建設，縣工業區同時擴張，地處城郊的沭河村也被圈入其中。百順和全村人從此流離失所。百順先是靠那點補償款在沭城租了間房子，輾轉了多日，才在街頭開始擺點小攤，掙個塊兒八角的，但時過不久，就有城管來驅趕。他不敢多說，只好收了攤。以后，他還在街頭擦過鞋，到建筑工地做過小工，蹬過三輪車……

百順的日子一天天地難過起來，而沭城大街上卻越來越漂亮，越來越奢侈了。他困惑得不行，但他也就是想想而已，唏噓一番。后來，他被招聘為城郊美化帶的環保員，他自然是能吃苦的，就把他承包的那片草坪管理得非常出色，而且成了全城的樣板。于是，驚動了縣領導。縣委百書記聽說后也十分高興，一次竟親自來看那片草坪，還問早已等候在那里的百順叫什么名字。百順猶豫著，一時有些愣，書記的秘書看不過去，就在一旁提醒他，說，書記問你呢。百順沒法，心一橫，抬起頭來說，我叫百順啊，沭河村人哩。書記聽了，怔了半晌。但書記到底是見多識廣的，后來哈哈一笑，說，怪不得你草坪料理得這么好，原來是因為我們是同名同姓的緣故啊!怪不得我們想到一塊了，都想把城市打扮得更漂亮哩!

但是當晚，就有那秘書找到百順的出租屋里來。秘書說話時轉了許多彎子，才表明是要百順改名的，并且已經把一大串的候選名字都寫在一個本子上了，讓百順任意選擇。百順的脾氣就上來了，問，是百書記的意思嗎?那么，我明天就去縣大院找他問個清楚，看我這個重名重姓的老百姓，是不是礙著他了?給他書記丟臉了?抹黑了?別別別，秘書聽了就慌了，起身狼狽地走了。

這個夜晚，百順不想在他所在的棚舍里呆，心里悶悶的，于是他就走到大街上。沭城大街上，當然是燈火輝煌、高樓林立、氣派繁華的，但卻讓他益發堵得慌。他問自己：為什么大樓多了，我們老百姓的生活卻越來越不好過了呢?他接著又問自己：我與拿我們小老百姓不當人的官同名同姓難道榮耀嗎?后來，他在大街上朝自己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百順就拿著臨時戶口簿，到派出所申請改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