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無老虎

林萬春

虎門崖在仙人谷國家森林公園內，靠近山巔，這里古樹葳蕤，蒼藤披掛，勢極險峻。從晨霧中看去，虎門崖像踞伏在坡上的猛虎躍躍欲起，崖上的飛來石恰似猛虎頭顱，在山嵐中仰天長嘯、威風凜凜。聽向導說古：很久很久以前，虎頭山有許多老虎，常在夜間到山下村莊叼食傷民；百姓焚香禱告八仙，于是呂洞賓用火龍真人贈予的雌雄寶劍鎮虎，從虎頭山的“氣門”，也就是虎門崖一劍劈下，雷鳴電光中，裂成了崖下的“一線天”，從此惡虎不再傷人。我聽說，1951年春寒時節，虎頭山報告發現虎蹤，然后，軍民和打獵隊紛紛登山打虎，真虎未獲，卻意外擒得一藏匿深山的匪首，也算為民除害。

三明是華南虎的故鄉不假。我查志書，地方志清楚地記載，清順治十年(1653)各地多有虎患，一般虎不入平川，亦恐“虎落平陽被犬欺”；可當年6月14日夜，兩只大虎竟大搖大擺闖入清流縣城打家劫舍。而后，虎踞龍山，龍山一帶虎患騷擾百姓三四年。民國32年(1943)孟夏，永安貢川鄉下群虎出沒，多至30余只，短短的時間，有了人歿于虎口。即使到五十年代，仍為多虎的歷史，1955年7月至10月，明溪縣十萬火急屢報虎患，老少村民被叼吃11人，3人受傷。我們來到寧化縣安樂鄉，老獵人闕財東回憶：臨解放時，他和祖輩曾用地弓捕到2只大虎，一只150多公斤，一只200公斤——這是迄今發現的個體最大的華南虎。那是華南虎的時代呀，一直到五十年代，全國華南虎種群約4000多只，而三明是華南虎頻繁活動的地域。聽聽老百姓是怎么說的，清流縣長校鎮大連坑的村民至今談虎色變。寒冬大伙圍爐夜話，為打發寂寞時光，男女打情罵俏，嬉笑之聲不絕。突然傳來一聲低沉如雷的虎嘯，瓦房土屋搖搖欲墜，人們大氣不敢出，躡手躡腳關緊大門，回頭一看，家犬夾著尾巴發抖，雞鴨在窩里撲騰。翌日拂曉發現，老虎叼走一頭豬，豬欄邊留下碗口大的蹄印、幾撮豬毛，血淋淋的一地。一天午后，一位新過門的媳婦在舍前揀地瓜，驀然一陣風撲來；一只黃斑大虎從后山竄出，婦人張大嘴巴說不出話，緩過氣來，趕忙轉身把門閂上，大喊“老虎，老虎……”一瞬間村人敲鑼打鼓放鞭炮，隨著“喲喲喂喂”的吆喝聲，老虎不慌不忙沿著碎石古道隱入深山。

物極必反，百姓渴望武松，但歷史給人類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剛放下滾燙的槍管，來不及慶功，就悔之莫及了，人們很快感‘覺到無虎時代的悲哀。虎，哺乳類食肉動物，屬貓科，聽覺嗅覺都很敏銳，生性勇猛無比。我是在天階山動物標本館領略它的王者風范的：“猛虎下山”，它這就從山岡呼嘯而下，黑黃相間的斑紋，九節鞭似的長尾，五彩斑斕的前額若隱若現的“王”字。它縱躍矯勁有力，只見狂風過后，亂花紛墜，蘆葦倒成一片……即令是標本死物，也依然不失撼人的風采，這，就是百獸之王的華南虎啊。我忽然惋惜地想到，也許今后人們只有在漢語詞典里去想象與感受了，諸如龍騰虎躍、虎踞龍盤、虎虎生威、虎子可畏、虎嘯風生、虎視眈眈、龍爭虎斗、虎步龍行、虎虎有生氣等等。

翻閱古籍，曾經有一些恐怖的傳說，為了省去吃人的麻煩，老虎能令人自行脫衣解褲。《續予不語》記載一位鄭性老獵戶的觀察：老虎總是叼住人的頭頸，人痛極，“手足自撐拽，勢皆向下，衣褲自褪下”，因此一路有丟棄的衣褲。《原化記》說張俊的妻子“為虎所禁，尸自起，拜虎訖，自解其衣，裸而轟僵”。他火冒三丈，連射五虎。還有，“為虎作倀”的傳聞也令人可惡。但，對世間萬物，人們一向有不同的看法，譬如說僧人就囑咐小和尚“路上的女人是老虎”。事實勝于雄辯，最終小和尚還是愛上了美麗的“老虎”。還真有老虎化美女的典故呢，據《襄陽府志》載：唐開元中，有崔生應舉過臥佛寺，適天暮投宿。見一斑斕大虎入寺蛻皮，變一關婦就崔而眠。待枕席之樂后，崔生悄悄把虎皮投匿井中。拂曉婦人覓皮不得，只好隨之至京。后來崔授縣尹職，凡六年，生兩子。這年歸故里，又過臥佛寺，崔思女相隨久矣，無他慮，故告知前事。婦人欣然入井取皮，披之仍成一虎，大吼一聲，頻頻回顧二子而去。后人題其井為“虎皮井”，至今仍在。是耶非耶，我思之茫然，人海間自有“母老虎”，只是美女當前，人們往往分不清，哪是淑女，哪是老虎？我也是。虎亦有智，虎亦有德乎？豐子愷在《護生畫集》中說；江州婦人采拾于野，忽為虎攫而踞之，婦向天大呼，虎即舉其掌，婦視掌中有刺，因而拔之，虎乃舍婦而去。又據《水經注》載，上虞人楊志少年喪父，事母至孝。一天上山砍柴，遭遇猛虎，“自許不能脫身，于是抱木且號且行，虎憐其情孝矣，遂弭耳而去”。在這里，老虎也通人性。

常言說“虎毒不食子”，這話和“最毒婦人心”一樣，是偏見。他們不懂虎的習性，虎是孤獨的行者，一生踽踽獨行。無論雌雄．即使是交配時激起的情愛，也僅維持一兩周，然后是永久的分離和形同陌路。雄虎就像不負責任的男人，自顧打天下，豪邁地揚長而去。虎一胎生三到五只虎仔不等，自斷臍帶然后覓食。在母虎外出的空當，虎仔極易受到豹、鷹、熊羆和豺狼的攻擊，也正因為如此，哺乳期的虎狂暴異常，對于入侵者它顯示出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力量。野外工作者常常看到，瘦骨嶙峋的母虎臥伏草叢中，旁邊是幾只正在嬉戲進食的虎仔。母虎的眼睛茫然地望著遠方，也許剛叼食回來，干癟的腹部在劇烈地起伏。這就是虎性。我覺得，倒是人性不可捉摸。對于北極圈附近的獵人來說，獵殺北極熊之類的大動物容易搭上身家性命，但獵殺貂的風險就相對十多了。只是獵殺貂的過程十分殘忍，美國的一位攝影記者記錄了全過程。夜幕降臨時，獵人穿上厚厚的棉衣出發，到貂類經常出沒的地方躺下，假裝快要凍死的樣子。貂生性慈悲，看到有人臥在雪地里，它們會從溫暖的洞穴里跑出來，用自己的身體暖和那佯死之人。于是，捕貂者就輕而易舉地抓到了貂。記者報道后，馬上引起動物保護協會的強烈抗議，認為這是人類最丑陋最險惡的行為。

在我看來，殘忍是人類最大的罪惡。為什么人是高智商動物呢？正因為人的智力加殘忍把老虎逼到了無以謀生的絕路。也有先知先覺，我們只要列舉幾個大聲疾呼對動物要有仁愛之心的人為例，就會意識到何為圣人。愛因斯坦懇求我們把愛的范圍擴大到“所有生靈以及整個美麗的大自然”。圣雄甘地說“從一個國家的人對待動物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他們的為人”。大自然一環扣一環，保護生物鏈、維護森林的多樣性，已擺上我們的議事日程。缺少了虎嘯龍吟，森林不過是一片死寂的樹木，渴望大氣的山岳，需要猛獸的雄姿。可喜的是，如今動物工作者已在將樂、永安的百里大山找到華南虎的蹤跡，但愿虎頭山的老虎也能魂兮歸束。眼下正是旅游旺季，虎門崖下游人如云，不乏錦衣華飾的美女，斑斕多彩的，讓人亂花迷眼。我忽作奇想，如果其中十分之一是老虎就好了——盡管我非圣人，也不是初次下山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