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散曲

渭　北

人類在，詩歌便在。詩歌應滿含悲憫與關懷，對蒼生與生命的熱愛，應像血液一樣在體內旋流。

一

雪在下著……

佛在寺院的壁畫里講經。

雪下在紅衣喇嘛藤黃的雞冠帽、經卷和袈裟上。雪下在紅衣喇嘛心中的菩提樹上。

每一片樹葉是佛緊閉豐滿的綠色嘴唇么?佛，坐在陽光舒展的花瓣里。

一朵朵雪花潤濕眾徒誦經的聲音，潤濕拂動如唇的窗簾和經幡。遠遠近近，噗簌簌喧。響的經幡，是另一種燃燒的飛翔嗎?

雪，潤濕梵唄法號，白了僧衣。干凈。圣潔。

起伏的喇嘛服褶皺，充滿酥油與經卷的味道，讓雪一直芬芳地醒著，仿佛鷹飛過的山脈，被雪厚厚覆蓋。惟有一只明亮的耳廓，在眾鳥飛過之后，棲落梵唄的枝頭，聽雪——

在我們的沉默之后，在藏羚羊出現之后，在草莖遮掩車轍之后，在人神居住的雪域高原上。

我曾經是與你擦肩而過的一輛勒勒車，在茫茫蒼穹之下，在牛羊現身之下。是你腳邊啞默而滄桑的石頭，是你身體里流淌著的太陽血液。

我干涸的轍跡響徹高原，草甸，唐蕃古道。

你也會在古道上，傾聽拂在草葉上醇得像酒的牧歌，在唱歌的牧女緋紅的臉頰和黑得發亮的瞳仁里：有兩朵幽藍幽藍的馬蓮花和一片純凈的云朵。你也會遇見一段歷史，一位唐朝的女子在沒有轍跡的大地上，鐫刻自己的命運。

這里曾是一塊蠻荒的土地。沉睡著弓弩，沉睡著戰馬，沉睡著兵戍。倥傯的馬蹄之上，咸陽驛的柳枝在她的淚眼里綠了三載。

沿渭河西上，驚心的馬嘶里從此不敢回頭。

從此，唐長安城成為她奢望的背影。

過馬嵬驛、武功驛、扶風驛、周原沃土。

跨出大震關，隴山之西，麥垛一樣的石窟里，坐滿打坐的佛祖與散花的飛天。

美玉雕琢的夜光杯啊，也斟不滿你思鄉的淚水。殷殷如血。哭吧，用整座唐長安城的月光和唐詩的肺葉哭泣吧。

從此，日月山，倒淌河，演繹了一段段經典的傳說與故事。馬背上的經卷在聽，種子在聽，絲弦在聽，工匠在聽……

從長安采集的種子，也會在犁鏵復活之后，在異邦的土地上郁郁蔥蔥。

雪水哺育、澆灌的吐蕃大地上，牛肥馬壯，青稞燦爛，蔓青成熟。

扎陵湖畔。石頭里生長著歷史和野草。

迎娶的隊伍手捧哈達，像一片純情的云。

日月為盟。山河為證。

太陽是一只金酒碗。月亮是一只銀酒碗。青稞酒已彈過三次，糍粑和麥粒已灑過三次。

醒來的歷史里，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深情地細語，瘋長成草原上美麗癡情的花海。

花海如浪，載歌載舞。

遠處：圣湖如鉆石閃爍。天鵝游弋。雪山祥和。古道上，草尖粘過太陽的光芒，也曾粘過一位高髻云鬢唐朝女子的眼淚，在起風時，一些遏止不住的鄉愁，像野草起伏不定，茫茫無涯。

石頭的衣皺里還有她鹽一樣結晶的眼淚。

草莖深埋的瓷片，也像她從月光里輕輕灑落的一片片喟嘆。

雪下在瑪尼堆上。翻飛的經幡，像一位自言自語的藏人，在對天空傾訴，在對蒼鷹訴說。

每一塊凍僵的石頭，被雪覆蓋。

雪的沉默，就像一位活佛圓寂之后的沉默。

在交錯彩色的經幡之間，我眺望太陽輻射的光芒，不斷凸現與擴張。

太陽有耳。太陽的額頭掛滿彩色的經幡。

每一棵草根和石頭一樣沉默。

每一只神鷹，在天空撕扯著孤寂的靈魂。

雪在下著，大河無語。是哪一位佛祖或白度母脖頸上撒落的哈達，飄落大地、山川、寺廟。

大赦的鷹，也把自己想象成浪跡藏北把《格薩爾王》傳唱的流浪者。

在落雪的藏北與一群紅衣喇嘛相遇，就是相遇一堆燃燒的篝火。就是在月亮升起的一座白銀山谷，朗誦倉洋甲措的愛情詩篇：

默想喇嘛的臉，它卻無法在我心中顯現，不像我的愛人啊，她卻占去了我的心間!

拉薩河畔，踽踽獨行的喇嘛，緊了緊肩頭絳紅的袈裟。雪地上的灌木，黑色的樹枝是另一條禁錮春天的道路。

遠處：一盞酥油燈點亮，又一盞酥油燈點燃。酥油燈閃爍，像布道的佛祖眼睛眨動。

佛殿很快進入幽暗。兩個紅衣喇嘛說話。

一位石匠藝人和一堆石頭用鐵鑿說話。回聲，是陽光的裸足。

今夜，誰灼傷夜的眼睛，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燃燒的足跡……

二

秋風，仿佛松贊千布王卷曲而充滿酥油味長長的頭發，吹亂了青草吹亂了我的頭發，也吹亂背水的小卓瑪湖水里美麗的倒影。

她半跪汲水的姿勢，云朵一樣貼近。

小小卓瑪，清澈的瞳孔里，是磕頭的老祖母，是念青唐古拉山旁不斷壘高的瑪尼堆。

每一塊啞默的石頭，都是高筑天堂的道路。

朝圣的道路上：每一縷風替青草誦經。每一縷陽光鍛打九月的黃金。孤獨的轉經筒在陽光里喧嘩，念誦著太陽的贊詞和心靈的祈禱。

格桑開遍山崗，卓瑪黑黑的瞳仁里雪山冷峻。河流蜿蜒。一只盤旋已久的黑鷹．在雪山之上，展示著一幅對比強烈的黑白版畫。

納木錯湖也是眺望天堂不眠的眼睛，倒影出一匹馬的憂傷和瑪尼堆高大的身影。

舊轍泥濘。朝圣的道路遙遠。

我是與你路遇的僧人，是你祈禱里不斷升高的一塊瑪尼石，是經柱上嘩嘩翻飛的彩色經幡，是卓瑪的銀頭飾里一顆仰望秋天的綠松石。

而遠方，是野馬群支撐的長天與浮云。是兀立的白塔尖頂上經幡召喚遠方朝圣的道路。

足跡之后，還會有沉默的箴言，刻滿石頭；還會有靈魂的訴說，猶如草葉間露珠一樣閃爍著悲憫的光芒。默默匍匐……

圣徒呵!你在訴說些什么?寂靜里，大地在傾聽。神鷹在傾聽。石頭在傾聽。格桑在傾聽。

從遙遠的云里走來，把朝圣的迢迢長路折疊起來，負在肩頭。圣山呵!我向你走來，捧著一顆真心。我向你走來，捧著一路風塵。

圣徒!法號沉郁悲愴，而你內心里一片輝煌：金頂閃爍。經堂里法器輝煌。輝煌的法器旁酥油燈閃爍，照耀著講經的佛祖。

默默匍匐，朝圣的道路上升，這一群天生在路上執著不歸的民族啊。沒有哪一個民族，對生命與自然的歌唱如此敬畏如此虔誠；沒有哪一個民族，對生命的熱愛與敬仰，是以匍匐的身軀去丈量和縮短自己與神圣之間的距離。

尋找一方精神澄澈的國度，一生泅渡，從靈魂的此岸抵達彼岸。

西藏呵，在你的懷抱里做一塊輪回的石頭，今生今世。

渭北原名李偉，1981年出生。陜西武功人，西安工程科技學院畢業。自中學時開始發表作品，散見于《語文報》《散文詩》《青少年文匯》等。曾獲首屆全國校園文學大獎賽大學生組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