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歲”破解

孫克誠

近幾年來，河北、天津、山西、北京等地相繼報道：發(fā)現(xiàn)一種掘自地下、團(tuán)欒狀、能生長、切割能自愈、難辨動物植物的肉形怪物，引起了人們的諸多猜疑。難道這真是民間傳說的，能給人帶來咎殃的兇煞之神“太歲”的化身？

怪異與載錄

其實對于這種肉狀物的發(fā)現(xiàn)，古代典籍中多處有記，尤其是唐宋時的筆記小說中，關(guān)于“太歲”出土的記載甚多。

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中載：“萊州即墨縣有百姓王豐兄弟三人，豐不信方位所忌，嘗于太歲上掘坑，見一肉塊，大如斗，蠕蠕而動，遂填其坑，肉隨填而出，豐懼棄之。經(jīng)宿，長賽于庭，豐兄弟奴婢數(shù)日悉暴卒，唯一女存焉。”可見段成式時代已有“太歲頭上不可動土”之忌。但“暴卒”之事不可信，如果確有其事，隨“太歲”而出的大約是一種什么難以抵抗的病毒吧。

唐張讀《宣室志》中載，有一蕭姓蘭陵人，“治園屋發(fā)地，得物狀類人手，肥而且潤，色微紅”，蕭大驚，呼曰：“豈非禍之芽？且吾聞太歲所在，不可興土事，脫有犯者，當(dāng)有修肉出其下，固不祥。今果有，奈何？然吾聞得肉食之，或可以免。”于是就把它煮吃了，并且“味甚美”。不久感覺耳聰目明，又落齒重生，禿發(fā)再萌，相貌也顯年輕。后遇一道人，驚于他的神清氣爽，問明原因，說此物是靈芝，食之可以致仙。

宋曾編《類說》引《廣異記》云：“晁良正性剛不怖鬼，每常掘太歲地。后又掘，忽見一肉物，良正打之三百，送于河。其夜，使人視之。三更后車馬甚眾，來至肉所，問：‘太歲兄何故受此屈辱，不仇報之。太歲云：‘彼正榮盛，無奈之何！明失所在。”可見兇煞亦怕“惡人”，更怕人的剛正之氣。

宋郭象的《睽車志》也記載，平江人張某掘地得“肉塊混然”，“俗謂太歲神”，于是將其奉送至河邊遺棄。后來家中發(fā)生了一件怪事，狗穿人的衣服行走，被認(rèn)為是“太歲”作祟使然。當(dāng)然今天狗穿人衣可不是什么怪事。

此類筆記，本意在搜奇，是對于人們傳言的記載，其中不免附會演繹之處，特別是所言怪異之處尤不可信，不過曾有“怪肉狀”物的出土，當(dāng)是傳說的本真。

古代典籍中，還載有多種物什，盡管不名“太歲”，可其形狀特點與上述“太歲”類似。

視肉。秦漢時成書的《山海經(jīng)》之《海外南經(jīng)》中記：“狄山，帝堯葬于陽，帝嚳葬于陰。爰有熊……視肉。”這“視肉”，晉郭璞注為“聚肉”，“形如牛肝，有兩目也，食之無盡，尋復(fù)更生如故”。

追復(fù)。托名漢東方朔著《神異經(jīng)》之《西北荒經(jīng)》載：“西北荒中……石邊有脯焉，味如獐鹿脯……其脯名曰‘追復(fù)，食一片復(fù)一片。”

媼。唐張《朝野僉載》卷四記，禮部尚書祝某，人送外號“媼”。“媼”被釋為“媼者肉塊，無七竅，秦穆公時野人得之。”

龍肉。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卷五中記：“姜太史玉璇言：‘龍堆之下，掘地數(shù)尺，有龍肉充其間，任人割取，但無言龍字。或言此龍肉也，則霹靂震作，擊人死。太史曾食其肉，實不謬也。”

這種出自地下的“肉塊”，引來人們諸多驚異的目光，并將其神化，且命名各異。傳說中夸大其詞的神異色彩，掩蓋了它原生之態(tài)的樸素面目，使人難除廬山之霧。

源流與崇信

那么所謂的“太歲”究竟為何物呢？真是指地下出土的這種怪異肉塊而言嗎？

“太歲”據(jù)辭海的權(quán)威解釋，就是古代天文學(xué)家為了紀(jì)年的方便，所假設(shè)的與歲星作相反運動的非實星體。歲星為木星，太歲星實際不存在于空中，是虛擬想像的星體。

早在《列子·湯問》中有記：“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nèi)，照之以日月，經(jīng)之以星辰，紀(jì)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我國古代的紀(jì)年有“歲星紀(jì)年法”與“太歲紀(jì)年法”兩種。以地球為中心，歲星繞地球運轉(zhuǎn)一周為十二年，這樣古人把天空黃道上二十八星宿分為“十二次”，每一次皆有名號，如星紀(jì)、玄枵、諏訾、降婁、大梁、實沈、鶉首、鶉火、鶉尾、壽星、大火、析木等，歲星每行一次則為地球一年，此即“歲星紀(jì)年法”。這種紀(jì)年法在《左傳》、《國語》等書中可見，如“歲在星紀(jì)”，“歲在降婁”等。由于歲星是逆時針自西向東運行，歲星紀(jì)年法在實際運用中有諸多不便，古人便假設(shè)一“太歲”之星與歲星作相背運動，把黃道附近由東向西分為十二等分，叫作“十二辰”，即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太歲”每歲行一辰，用諸如“太歲在子”等紀(jì)年。每辰也各有名號，如困敦、赤奮若、攝提格、單閼、執(zhí)徐、大荒落、敦、協(xié)洽、灘、作噩、閹茂、大淵獻(xiàn)等，這叫“歲陰”；另又與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相配，也各有名號，如閼逢、旃蒙、柔兆、強(qiáng)圉、著雍、屠維、上章、重光、玄、昭陽等，叫“歲陽”，此即為“太歲紀(jì)年法”。如《楚辭》中有“攝提貞于孟陬矣”句即是。翻閱《爾雅·釋天》《史記·天官書》等篇，可見詳細(xì)名目。太歲，爾雅稱“大歲”，史記稱“歲陰”，后世的干支紀(jì)年實則源于“太歲紀(jì)年法”。

“歲星紀(jì)年”、“太歲紀(jì)年”不過是古人的天文歷法，用以紀(jì)年，是“人為”之作，本身并無災(zāi)殃。但是在中國古代樸素的陰陽二元對立的哲學(xué)觀念的燭照下，特別是漢代天人相感及讖緯之學(xué)盛行后，卻使其具有了人事福禍的兆示作用。在《史記·天官書》中，“歲陰”（太歲）所在方位，就被認(rèn)為要有水、旱、兵、疾等災(zāi)。《淮南子·天文訓(xùn)》也以為，歲星所在方位，“五谷豐昌”，吉；其相對應(yīng)的方位（太歲所在）為“沖”，“歲乃有殃”，兇。至遲始自漢代，人們就以“太歲”所在方位為兇方，有了忌興土木、遷徙、嫁娶等迷信觀念。

至于將“太歲”視之為神，最早可見于東漢王充的《論衡·難歲》篇，該篇記載當(dāng)時有“太歲之神”的說法。明代許仲琳的《封神演義》九十九回中：子牙封神，封殷郊為“執(zhí)年歲君太歲之神”，“坐守周年，管歲之休咎”。又封楊任為“甲子太歲之神”，“率領(lǐng)爾部下，日直正神，循周天星宿度數(shù)，察人間過往愆尤”。太歲部下有“日游神”、“夜游神”等十名“日直眾星”。清代的《協(xié)紀(jì)辨方》卷三引《神樞經(jīng)》、《黃帝經(jīng)》等書，言：“太歲，人君之象，率領(lǐng)諸神，統(tǒng)正方位，斡運時序，總歲成功。”“太歲為百神之統(tǒng)，俗謂之年中天子。”可見明清時代“太歲”完全被人格化為神。

馬書田《中國人的神靈世界》中記載，北京白云觀中供奉六十甲子之神，神有姓名，稱“將軍”，前又加紀(jì)年干支與“太歲”名號，如“丙寅太歲耿章大將軍”等，共60位，一年一神，每年中皆有一值星“太歲”。祀自己的本命“太歲”稱“拜順星”，可致福。據(jù)說白云觀建于800年前。廣州金花廟及青島天后宮中也有如此神座。“太歲”由天上星一變而為神，又一化而為多位，這實際上是與干支紀(jì)年相對應(yīng)的，是人們對于干支紀(jì)年的神化。而民間又傳，“太歲”為掌管土地之兇煞，遇之有災(zāi)，所以以“太歲頭上動土”比喻膽大妄為，無所顧忌，以“太歲”喻惡人。

破忌與正釋

唯心、唯物觀念往往相伴而生，并在相互沖抵中較量。如在先秦，荀子就對一些迷信觀念進(jìn)行了批判，《荀子·天論》篇中以為“星墜”、“木鳴”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也”—一種少見的自然現(xiàn)象罷了。同樣，針對漢代以來人們對于“太歲”的迷信觀念，東漢思想家王充在其著作《論衡》之《難歲》篇中進(jìn)行了詰難，以為遷徙時所謂的“抵”（向）、“負(fù)”（背）“太歲”為“兇”的說法是沒有根據(jù)，毫無道理的，是一種妄言。后人對于“太歲”的態(tài)度實際上也是矛盾的，既以為遇之不吉，有敬畏之意，而一旦遇之，如前文所述，又以為食之可以免災(zāi)，甚者還鞭擊之。有時民間的一些勞作、民事活動，又貼出“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的字樣，便放手去做，不再有所顧忌。實質(zhì)上反映了這一禁忌在人們心中棄與守矛盾的尷尬境地。

那么天空中的太歲何以在唐代始，在地下的土中有了一個“怪肉團(tuán)”的化身呢？揣測原因有幾：一是古人天人相感觀念的體現(xiàn)。天垂象，地涌兆，天地人一體相感。《搜神記》卷十二言：“天有五氣，萬物化成”，“絕域多怪，異氣所產(chǎn)也”。煞氣所在，化而為怪。“太歲”是氣物相化的產(chǎn)物。二是古人自然崇拜的結(jié)果。物中皆能生精生怪，如《搜神記》卷十二載孔子言：“木石之怪，夔，魍魎；水中之怪，龍，罔象；土中之怪，曰賁羊。”土中生出“太歲”則在“情理”之中。三為古人崇拜土地的表現(xiàn)。道教典籍《太平經(jīng)》中，視大地為“地母”，要求輕易不要毀損其“肌膚”，正是這種情結(jié)的支配。“太歲”的傳言客觀上起到了保護(hù)土地、耕地的作用。四為對地中確實出土的“怪肉”生物體的非理性解釋。不常見怪異之物容易附會上神怪色彩，而傳言的夸張又把“事核”進(jìn)行了語言遮蔽，讓人難見廬山真面。但是這“天”與“地”結(jié)合的詳盡的社會心理、社會文化過程，則需要進(jìn)一步地探索。

現(xiàn)代科學(xué)對這些出土的似肉非肉的“怪物”進(jìn)行了研究，給了一個理性化的解釋，生物學(xué)家以為它是一種真菌，叫什么“粘菌復(fù)合體”，如同蘑菇，可在地下土壤中生長，只不過人們不常見罷了。

（作者單位：青島科技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