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

慧　瑋

奶奶之墓

奶奶死的時候，我不在她的身邊。聽父親說，她是被可怕的慢性病一點一點奪去生命的。我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里，我曾回過好幾次家．親眼目睹過她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人形的情景。

奶奶被埋葬的時候，我也不在家里。但是，等我回到家里的時候，父親領著我去看了奶奶的墓地。那也是埋爺爺的地方，望著一新一舊的兩座墳丘，我相信他們又一次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可是，幾年之后，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奶奶并沒有死，而是一個人離開我們住進了一個神秘的房子。那個房子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閉得緊緊的木門，門縫里閃爍著一星半點似曾相識的燈光。我聽見奶奶在里面走動、咳嗽、自言自語，可任我怎樣哭鬧、哀求，她就是不肯打開門讓我進去。

我從夢中哭喊著醒了過來，從此對世界有了一種全新的認識。我堅信生命沒有死亡，只有暫時的離開，就像野草、樹葉、流水和云彩一樣，今天不見了，明天它們又會回來。所以，當我再次看到爺爺和奶奶的墳墓時，我想做的惟一的一件事情，就是偷偷地將墳上的磚頭撬開一兩塊。這樣，如果哪天他們回心轉意想回家看看我們，從里面輕輕一推就可以出來了。

病人

母親忙的時候，我就攙扶父親出去走動走動。對于中風病人來說，只有每天保持足夠的運動時，才有可能促進肌體的康復。

無論走到哪一條路上，父親經常會被人叫住，被非常親切地詢問病情，這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我以為他們不是老朋友就是老熟人，一問卻大吃一驚，原來彼此都素昧平生，之所以能夠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相互讓出并說上幾句鼓勵的話，是因為他們都同樣患有中風后遺癥。

因為承受著同樣的痛苦，大家便不自覺地將對方視為自己的知已，這是不是人類共有的一個心里特征?為什么我整天在人群中走來走去，卻從來不曾留意過身邊竟有這么多跟父親一樣行動不便的老人?

遮擋

一群民工拿著斧頭和鋸子，叮里咣當地伐掉了我的書房外面的一排楊樹。再次回到書房，我竟然被嚇了—跳：這么明亮的光線，怎么會突然照進我的小屋?莫非世界上要發生什么事情?

在我的觀念里，如果世界突然變得很“亮”，總要發生一些不同尋常的事情，比如閃電之后的驚雷，極光之后的地震，或者凡人得道成仙，燈泡的鎢絲突然燒斷……但是，我等了又等，這一天卻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我的書房依然是這么明亮，世界依然是這么平靜，我終于明白，原來不是這個世界出了什么問題，而是我自己的大腦出了問題。

我不禁為自己感到悲哀：這些光線本來就是屬于我的，是上帝公平地分配給每一條生命的，就因為窗外的楊樹將它們擋住了，我竟然漸漸習慣了那種陰暗、潮濕的日子，還以為生活本來就該是這種樣子。

現在，楊樹被伐倒了，被楊樹遮擋的光線又回到了我的書房，但它同時帶來的另一個命題，卻讓我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在我們的生活中，還有多少本該屬于我們的權利，現在仍然被某種東西遮擋著，而我們卻習以為常。

路邊的石頭

在山路上走累了，我喜歡在路邊找一塊石頭，坐下來歇了會。

在我們老家的山路上，經常會碰見這樣的石頭、它們像一條條精心擺設的小凳子，雖然不一定有多么規則和平整、卻一律干干凈凈，仿佛被誰剛剛擦拭過一樣。行路的人走累了，可以隨便找一塊石頭坐下，讓疲憊的身心得到片刻的休整；當他們站起身來繼續行走的時候，渾身就像充足了電一樣，有了使不完的力氣。

在山里行走，你可能一天到晚也見不到幾個山民，但你隨時都能在路邊見到他們坐過的這些石頭。這些石頭留著他們的體溫，被他們的衣服擦拭得干干凈凈。它們就像山民的化身一樣，熱情地迎候著每一位遠方的客人。

現在，我在城里行走的時候，也常常會不自覺地向兩邊看看，想找一塊石頭坐下來歇歇。可是，我總是找不列這樣的石頭。

城里的好多地方都比山里的石頭干凈，卻很難找到你想坐就能坐的地方。

鄉下的母親

母親進城來看我時，總愛站著吃飯、喝水。

我說：“媽，有沙發，您咋不坐著?”

母親說：“不坐。坐慣了，人就不想起來了。”

白天，我和妻子要去上班，只能將母親一個人留在家里。每次下班回來，我總是發現母親又給自已找了一件事情，正忙得不亦樂乎。不過，很多時候，母親給自已找的事情都讓人啼笑皆非，她不是將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無限制地復雜化，就是將一個好端端的東西倒騰得不倫不類。

我委婉地勸她說：“媽，我們上班的時候，您就別忙了，抽空睡會兒吧!”

母親說：“我不睡。睡慣了，人就不想醒來了。”

母親每次進城，總是住不了幾天就要回去。

我說：“媽，您一年忙到頭，就在城里多歇幾天吧!”

母親說：“我不歇，歇慣了，人就不想做活了。”

一院子的陽光

下了一場雪，好像連天空也干凈了許多。太陽突然躍入眼簾，近得就像掛在院墻上的一個人南瓜。

噢，多好啊，我有了一院子的陽光。

雪地上的陽光，仿佛一種瘋狂的植物，白白的，亮亮的，越長越旺。

小雞啊，快快跑，小心被它淹沒了；柿樹啊，快快跑，小心被它融化了。

中午時分，陽光漸漸冷卻下來，變成了一幅油畫，平展展地鋪在場院里。畫上的油彩，還未干透呢，父親一不小心，就被它粘住了。

結果，他雙腳一用力，竟將畫布撕出了一條口子。

父親越走越遠，他撕開的口子也跟著他越拉越長。最后，它變成了—條路，一頭連著找家的院子，一頭連著外面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