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綏銘
在主流社會看來,性教育的目標無疑是控制人們尤其是青少年的“性”,也就是把性教育當作“滅火器”來使用。
性教育的“終極關懷”
這種“滅火器”的目標其實只是一個錯覺。西方歷史告訴我們:無論進行或者不進行性教育,人們,尤其是青少年的“越軌”性行為發生率都在整個20世紀里攀升,而且居高不下。也就是說,所謂“性解放之火”,是由于方方面面多種多樣的社會原因造成的,性教育作為其中一個并不那么重大的因素,既不能獨自完成“滅火器”的使命,也不會全都發揮“助燃劑”的功效。性教育普及所改變的,只是增加了避孕套的使用率。
筆者以為,性教育只應該有一個“終極關懷”的目標:幫助所有的個體,尤其是下一代,都盡可能多地獲得“性福”。
在這個目標下,性教育的“受眾”這個主體的權利與利益才是第一位的。我們最應該關注的并不是我們想告訴青少年什么,而是青少年自己希望知道什么;不是如何講授,而是如何討論。
在這個目標下,任何一種性知識都不存在該不該討論的問題,只有一個怎樣才能討論得最好的問題。同樣,性教育也就不應該局限于“性知識”,更不是某種既存的性道德,而是著重培養人們在性方面的可持續發展的而且是自主發展的能力。按照日本一些性教育實踐的提法,就是幫助人們學習如何生活。
“正規”的性教育
許多人所說的性教育,其實主要是“正規”的,是國家實行的。可是,性教育為什么必須由國家來進行?或者說,國家究竟為什么要負責進行這樣一個其實靠社會傳播完全可以做得很好的事情?
從最淺顯的層次上來看,這不能不說是在當前中國依然非常濃厚的“國家崇拜”意識的產物。盡管“小政府、大社會”的思想在中國已經流傳了多年,但是每當遇到具體的問題,人們仍然不由自主地希望把責任統統推給國家,其實就是想“逃避自由”。
再深入分析下去,我們不得不指出,大多數主張和推動性教育事業的人士,實際上仍然是按照“一元化”的思路來設計性教育的,就是希望借助國家的權威力量,在“性”這個領域里建立起某種單一話語的絕對霸權,而且世世代代傳承下去。這種希望與主流社會對于“滅火器”的急切需求不謀而合,于是終于在2002年促成了“正規”性教育的閃亮登場。
可是,無論什么具體內容的性教育,只要是“一元化”的,那么首先就會遇到無法克服的操作障礙。例如:假設某個高中二年級的全體學生中,已經有5%的人發生過性行為,15%的人在戀愛,20%的人連最起碼的性知識都沒有,其余的人則是處于中間狀態;那么“正規”的性教育無論講什么和不講什么,都不可避免地會被一部分學生認為是“超前”,另一部分學生則認為是“馬后炮”,還有一些學生則如墜云中,甚至會有因此而“逆反”的。結癥就在于:如果非要把性教育納入目前的由國家控制的義務教育體制之中,那么它就不得不在受眾年齡與教育內容這兩個方面拼命地達到“一刀切”,不得不忽視受眾的任何個體差異與不同個體在發展中的多樣可能性。
這個無解之結恰恰說明:性教育其實是最不適于“一元化”的,尤其不適于由國家來“集中領導、統籌安排”。中國的性教育推動者們,常常以西歐國家為例來呼吁“國家把性教育抓起來”,卻不大提及兩點事實:其一,美國的性教育實際上是由各個學校自己來決定是否進行以及如何進行的;其二,西歐諸國雖然是“國家推行性教育”,但是那些國家本身已經是多元化與多樣化了,并不存在中國這樣的“一元化”,就連產生“一元化”思想的社會基礎都近乎蕩然無存了。這些,我們中國人不是不能看到,而是不愿意看到。
中國性教育的實際工作者早在1985年就發現而且提出過:整齊劃一的課堂性教育,效果遠遠不如一對一的具體咨詢好。可是直到2002年,得到推動和受到歡呼的,仍然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尤其是,已經開展得最廣泛的、最容易使求助者獲益的、實現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這個理想的、已經切實地提高了中國人性知識水平的大眾傳媒的郵寄咨詢和網站上的電子郵件咨詢,卻不但都沒有享受到這樣的禮遇,反而還沒有被承認為是性教育,甚至有可能由于“正規性教育”的開展而受到擠壓和排斥。
“科學”的性教育
在對于“正規性教育”的歡呼中,有一個詞匯的“上鏡率”奇高:科學。人們的言外之意大約有三層:其一,唯有灌輸“科學”的性教育才能成為“正規”的;其二,“科學”能夠解決性方面的一切問題;其三,“不科學”的就是異類。
筆者想問的卻是:所謂“性科學”究竟是什么?或者說,對于“性”這樣一個涉及到個人的存在總體的、往往是體現于兩個人之間的關系之中的、只能具體地存在與特定社會文化之中的、無限豐富與可塑的人類活動來說,真的有一種什么“科學”能夠解釋它甚至“引導”它嗎?尤其是,隱藏在“性科學”背后的是什么?
對于任何一個知道當今國際學術發展的人來說,這其實都是一個“知識與權力之關系”的并不難懂的問題。只不過它在1990年代以來的中國具體化為:權力的具體運作方式正在由單邊型向權威再向話語型過渡之中。因此“科學崇拜”實在是我們的一個必經階段而已。
但是,我們中國現在真的是一個奇妙的社會,刀耕火種與載人航天共存。結果,所謂“科學的性教育”一方面確實可以否定傳統的“唯道德教育”和新近的“色情品教育”,因此筆者一直為之鼓與呼,現在也為其實現而歡欣鼓舞。可是另一方面,它又確實在生產著新的神話與時尚,更加可能對廣義的“新新人類”造成壓抑與煩惱,因此筆者又不能不“杞人憂天”。
其實,如何看待“性方面的科學崇拜”,即使對于現今的青少年來說也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例如:當大男孩們看到百分之××的男人在平均××歲就開始以每月平均××次的頻率從事自慰(手淫)這樣的“科學”信息的時候,他們是不是應該因為自己符合這一“規律”而沾沾自喜,或者由于“過度”或者“貧乏”而煩惱?
無論目前的“正規”性教育講不講這樣的“科學”,反正總有或多或少的青少年會知道的,也總是不得不面對“科學崇拜”這個現實。因此,“正規”性教育在這個方面并不是有待發展的問題,而是從什么樣的起點上開始發展的問題。
除此之外,“科學崇拜”還有一個貌似毫不相干的產物:閉口不談社會性別的問題。“正規”性教育僅僅在純粹技術的層面上爭論是否應該讓男生和女生一起聽課。可是,“性”與“性別”難道真的可以分開嗎?男人與女人的“性差異”究竟是先天決定的本質,還是后天形成的文化建構?將來不得不生活在一個越來越性別平等與選擇自由的社會中的青少年們,究竟應該如何處理自己與對方的“性”與社會性別問題?這些內容之所以還不可能被納入正規性教育,并不僅僅是由于社會性別的空氣在中國還非常稀薄,更主要的是因為這股氣流仍然被“性的科學”所構筑的長城阻擋于外。
承認性權利
任何一個人,哪怕是青少年,都具有與生俱來的、以不損害他人為前提的“性權利”;國家的義務是保證這種權利得以實現,而不是相反。只不過目前中國的主流社會仍然不能承認這一點。
為什么不能承認性權利?因為在許多情況下,主流社會甚至不能承認青少年也是人。例如,主流社會總是把教育者比喻為“園丁”,也就是可以按照自己的價值觀來修枝剪葉,結果被教育者就不得不變成任人宰割的草木。可是在學生感謝好老師的時候,卻往往把他們比喻為“蠟燭”,強調了他們為了學生的發展利益而寧肯犧牲自己。
這種“園丁思想”,從近期來看,來源于“文革”中達到頂峰的“接班人情結”,也就是民間所說的“打是親、罵是愛”。當今主流社會,當然必須壓制個人的獨立自主的“性權利”,因為它意味著“不服天朝管”;更必須遏止任何在發展中出現的多元化或者多樣化的苗頭,因為它是“變質”;只不過這些都被叫做“未成年保護”與“性教育”而已,因此,最近開始的“正規”性教育,對比過去是進步,套用現在是殘缺,面對未來則是阻礙。
性教育面對的是人,是青春。這些,我們犧牲不起,也沒有權利去犧牲。
中國性教育的特有問題
現在,中國的第二代獨生子女已經開始出生,將來的1個青少年必須面對2個中年父母、4個老年祖父母。他們是更加順從,還是更加逆反?
尤其重要的是:每一個青少年都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異性長輩,從一出生就是單性別成長。全世界歷史上沒有人知道他們會變成什么樣。因此,從今天開始,如果性教育里面沒有社會性別教育,那就是失職。
在青少年中,以前是“激進分子”受到更大的壓力,現在則換成“保守分子”了。例如,以前是“少女失貞,痛不欲生”,現在則是處女們不得不結成“貞操同盟”才敢出來表白自己。
這根本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而是因為我們還沒有去教育下一代應該如何適應一個多元社會的到來。
由于中國一直沒有過多元化的社會,所以許多中國人總是更加痛切地感受到被壓迫的痛苦,卻沒有機會感受到享有平等與自由的幸福,結果我們只會革命,不會建設;只會反抗,不可能學會如何平等、如何自由。只不過過去是“激進分子”在革命,而現在則是“保守分子”在反攻。
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們再也不能按照“對與錯”、“好與壞”這樣的黑白對立的思想來看待世界了。尤其不能再允許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在內)因為自己正確就擁有特權,就可以損害他人的權利。那不是民主與自由,那是紅衛兵。
為了人類的多元平等的相處,我們必須提倡和推廣“性方面的人權道德”。要給激進分子講,也要給對立面講。它就是: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為基礎(而不是“我正確所以我有權力管你”),以實現自己的性權利為動力(而不是盲從任何一種潮流),以不侵犯他人的同等權利為界限(而不是“我打你是為你好”),來處理一切與性有關的事務。
在性教育中增加這樣的人權道德教育,是為了我們的后代更和諧地相處。這就是建設,就是未來。百
【責任編輯】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