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群鷗日日來（下）

奚學瑤

文化的幽靈

釜山是繁華的港口城市，在韓國之地位，猶如中國的上海。只是，她比上海多了山的畫屏，因而更為錯落有致。群山環(huán)抱著城市與港灣，房屋就坡建筑，當億萬明珠綻放時，夜的山城海市，便讓人感到氣象萬千，星漢燦爛。我們在夜幕的璀璨中匆匆告別釜山，告別李舜臣的塑像。車行兩小時，即抵新羅時代的古都——慶州。

釜山有現(xiàn)代的繁華，慶州則有古典的寧靜。

慶州，是已故總統(tǒng)樸正熙的老家，曾受到他格外的垂青。我們大概也是沾了他的光，晚上入住頗為明凈的賓館里邊。清晨醒來，拉簾一看，景色絕佳，青翠譜就了一曲綠葉帶露般清寧的音樂，讓你在寧和迷朦的晨光中陶醉。水在這里成了閃爍的明鏡，鳥則成了音符般跳躍的精靈。此情此景，讓人難耐室居，走出賓館向靜幽的小徑徜徉?！澳谰性?，更有早行人”，四個背著高爾夫球袋的韓國男子，已經(jīng)在發(fā)球點開球了。不管小球越過水泊飛向遠處的草坪，還是掉進水泊渺無蹤影，他們同樣平靜如水，面無表情。如此安閑與自在，表明了他們富足與平和的心態(tài)。高爾夫球，這種西方富人的娛樂，也已經(jīng)成為韓國成功者的休閑習俗了！

西方現(xiàn)代方式確實影響了韓國人的生活，但他們卻像珍惜眼珠般珍異自己的文化遺產(chǎn)。政府要求極力保持慶州原有的風貌，要求農(nóng)民蓋房沿用傳統(tǒng)的大屋頂，并給以百分之四十的經(jīng)濟補貼。因而，無城無垣的慶州，則成了沒有墻壁的博物館，古風習習，沁入我們的心懷。寺廟、陵墓、園林、古跡成了他們的珍寶，將之申請成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人們稱慶州為“中國的西安”。

導游來過中國，深知中國文化的深厚博大。在參觀佛國寺之前，就給我們打了預防針：“佛國寺雖然不錯，要在中國就算不上什么了?！惫?，佛國寺深居幽谷之中，庭院殿廊肅穆寧和、莊重寧靜，但香火不旺，其規(guī)模與氣象堪稱一般，與中國的一些名山古剎難以倫比。此外，瞻星臺等景觀亦無甚奇特，數(shù)座古墓尚未開掘，只是“獨留青冢向黃昏”。然而，他們愛護它，展示它，是自信自珍，是維護民族的文化尊嚴。

各種傳統(tǒng)文化信息，是民族精神的基因。前總統(tǒng)全斗煥一度追求全盤西化，其中一個舉措便是摒棄韓國三大傳統(tǒng)節(jié)日(春節(jié)、中秋、端午)之一的春節(jié)。新令不及三年，便因朝野強烈反對而不得不恢復舊制。由此可見，民族傳統(tǒng)文化，源遠流長，火烤不干，刀割不斷，“抽刀斷水水更流”，歷來如此。

這種理念，在漢城景福宮同樣得到驗證。

景福宮亦稱故宮，建于中國明朝年間。先后因十六世紀倭亂，以及1910年日本強占朝鮮之后，遭受兩次劫難。200多棟樓臺殿閣被毀(現(xiàn)在電視臺正在熱播的明成皇后即在此被日本強人殺害)，只剩下勤政殿、慶會樓等十余棟殿閣。在景福宮南側(cè)，日本侵略者建造了總督府大廈，完全破壞了景福宮的景觀。1996年，總督府大廈被完全拆除，復原了興禮門等建筑，使景福宮得以初步恢復。

導游給我們講解景福宮時，帶著一種強烈的感情色彩。他給我們講了這么一個故事：日本人講風水，旨在截斷龍脈以永久統(tǒng)治朝鮮，便在景福宮內(nèi)建一方形建筑物，其中種上一棵樹，構(gòu)成“困”字之勢。韓國建立之后，國人拆掉了方形建筑物，砍掉了那棵樹木，并澆灌藥水腐蝕其樹根，以徹底清除日本侵略者在韓國留下的禍根。

初具原貌的景福宮殿閣莊重而精致，簡樸而不失其典雅，飛檐畫棟，顯然是中國明清宮殿建筑的版本，只是覺得袖珍和平裝而已。甬路上沙土鋪地，但不揚塵。宮中有清綠的池水，背后有青翠的山梁，這大概是塊風水寶地吧？韓國人珍視傳統(tǒng)，宮門前院有不少身著古裝的人，列隊演繹古人的禮儀，這與中國許多景點大體相似。讓人尤感親切的是，在其圍廊上，某個篆刻協(xié)會正在其中布展。他們用毛筆書寫的漢字刻在木版上，或斗方或楹聯(lián)，精雅地掛在墻上，在游人中尋求知音。顯然，這都是歷代中國儒生們崇奉的信條：

無信不立

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五畝種竹五畝藝蔬，半日靜坐半日讀書

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

……

以儒為本，以道輔之，其精神淵藪，與我們同出一源。如果說今天的中國多有失落的“禮失求諸野”，這里尚有昔日的光影。

傳統(tǒng)文化的幽靈，在韓國四處游蕩。

“古戰(zhàn)場”憑吊

2002年，在韓日舉行的足球世界杯比賽，韓國隊叱咤風云，挺進前四，成為該屆比賽的黑馬英雄，作為一個球迷，我曾為韓國健兒的風采與血性傾倒，熱烈地為亞洲雄風喝彩。

今天，我有幸前來瞻仰英雄們的這塊用武之地。

這塊位于漢城西郊的本來的垃圾場，被韓國人的大手筆，化腐場為神奇，改造成一片惠風和暢、山巒起伏的小丘陵。環(huán)望四周，山林俊美，眼界疏朗，體育場猶如來自外星的圓形飛碟，翩翩降臨于此。

二年前這片暗鳴叱咤的足球戰(zhàn)場，曾經(jīng)吸引了數(shù)十雙黑眼睛、藍眼睛，全世界的激情、智慧、力量都交匯于此，一時成為熔巖噴發(fā)的火山。當中國和日本等國足球隊先后鎩羽而退時，韓國人便成了亞洲人的期待、我的期待。韓國足球健兒，以其氣沖牛斗的血性，超水平地發(fā)揮，力克葡萄牙、意大利等歐洲強敵，獲得了歷史性的勝利。如今，體育場空曠寧靜，茵茵綠草在陽光下舒展著柔美的身姿。“古戰(zhàn)場”殺伐的健兒與其同樣激揚的數(shù)萬觀眾，已成憶念中的幻影。此刻，只有我們幾個游人，像螞蟻似地在這個龐然大物面前撫摸憑吊。當我們返身而退，有些失落地離開這個“古戰(zhàn)場”時，門口的東側(cè)廳里，則響起歡呼與吶喊的轟響——原來，他們正在利用電視大屏幕，重現(xiàn)韓國足球隊在世界杯上的輝煌時光。這里再次演繹了韓國足球猛士精確的傳球和精彩的射門，尤其近方位多視角地凸現(xiàn)了他們雄健的身姿和剛毅的面容，一個個剽悍的形體向你面前撲奔而來，使我的心靈再次為之震撼。

在近年中韓足球多次的對抗賽中，我曾一次次地早早坐在電視機前，等待欣喜出現(xiàn)，而一次次地以失望而告終。中國足球運動員，人非不富，體非不強，技亦不弱，真正缺乏的是非勝不可的氣勢與豪邁剛烈的血性。缺少恥辱感和血性的球隊，或許能在與弱隊交鋒和平常的戰(zhàn)役中取得勝利，但一旦遇到體健技強、血性剛烈的強隊和關(guān)鍵的賽事，便常常在精神上首先潰退，導致兵敗如山倒。

足球場上，凝聚了一個民族的血性，不知是孔老夫子諄諄教誨的“中庸”思想把我們鞣熟了，使他們變得如此溫柔敦厚？還是我們用大把金錢寵壞了這些小皇帝們，使我們在生猛的韓國“太極虎”面前顯得如此嬌寵？不止足球，他們的圍棋、射箭、乒乓、排球、滑冰等體育項目，所迸發(fā)出來的生機蓬勃拼命向前的精神力，虎虎有生氣，叫人由衷敬重。韓國人重視物質(zhì)建設，但總是不忘激揚自己的民族精神。他們在數(shù)年前的亞洲金

融危機中，下至小孩，上至老人的舉國齊動的“獻金”運動，至今讓人記憶猶新。韓國雖小，但其民族自強不餒，英挺飆發(fā)的青春氣息，很值得我們學習且深思之。

茫然“三八線”

駛離漢城，不及兩個小時，即抵舉世聞名的“三八線”。渾黃的臨津江自北向南涌來，遠處裸露的山丘向我們直白地述說著什么。至臨津江大橋，氣氛便倏然緊張起來。一群身穿迷彩服的戰(zhàn)士，荷槍實彈地站在橋頭。一個穿便服的官員模樣的人，上車檢查我們的護照，認真地核對護照上的照片與本人是否相符。一個女導游忘了帶身份證，便被毫不客氣地請下車來。

橋頭，有一座門，上書：統(tǒng)一的關(guān)門。橋上設置許多障礙，車子不可長驅(qū)直進，只能減速繞行。過江之后，大巴迤邐穿行，過了許多叢林密布的山丘，路旁橫有鐵絲網(wǎng)，網(wǎng)上掛有“小心地雷”的警示牌。為了更為醒目，每隔數(shù)十步，即掛有一塊畫著骷髏的小木牌，白骨森然，讓人心驚。這里已是戰(zhàn)地，為防北人南潛，他們在叢林里埋設了許多地雷用以防御。至今，叢林闃無人跡，據(jù)說，只有野豬在這里繁衍生息，它們有躲避地雷的特異功能。

汽車爬上了一座高丘，上有一座平臺式的建筑物，路旁標示牌告知游人：都羅展望臺。臺的正中，醒目地書寫著幾個大字：分斷的結(jié)尾，統(tǒng)一的開始。起初，我尚懵懂，后來一想，不就是雪萊的詩意：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這里，處處彰顯著“統(tǒng)一”，可見統(tǒng)一成了朝鮮半島最重要的話題，成了朝鮮和韓國人的日思夜想的祈盼。

臺的右側(cè)，擋以圍墻，倚墻而望，北國山河歷歷在目。圍墻邊擺放著多個望遠鏡，投放少許硬幣，即可以觀望非武裝隔離區(qū)及其北側(cè)的朝鮮景物。北面隱約可見開城，或許是遙遠，未見高樓林立。報載，朝鮮已在此設立經(jīng)濟特區(qū)，吸引韓國人去投資開發(fā)。猶如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的深圳，吸引港商前往投資建廠一樣，只是這里晚了20年。

朝鮮半島，錦繡千里江山。一塊碧玉，被政治形態(tài)裂成兩半。其間，釀成多少骨肉分離，恩怨重疊?數(shù)十年悠悠歲月，讓人們?yōu)閳F圓統(tǒng)一盼白了頭，望穿了眼!今天，我作為旅游觀光的客人，在平和的陽光下，從韓國一側(cè)，眺望朝鮮山川；50多年前，我的父親卻跨過鴨綠江，冒著槍林彈雨，從北國向南邁進。父子兩代，誰都沒能跨過這條“三八線”，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歷史的宿命，何其愴然！不知，到了我兒子、孫子這一輩，能否完成這個歷史的超越？

展望臺東側(cè)有一樓閣，內(nèi)掛一巨鐘，樓額上書“和平的鐘聲”。顯然，立鐘以求和平。料想和平的鐘聲激天揚地，定能煥發(fā)南北兩地人民同文同種的袍澤之情。

我問導游，此鐘在什么時候敲響?！懊磕暝彼卮鸬?。

“還有什么時候？”我緊追不舍。

“那就得統(tǒng)一的時候了！”

說這句話時，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茫然，我的心也“格登”了一下。統(tǒng)一，南北人民都引頸翹望，但如何統(tǒng)一？誰來統(tǒng)一7何時敲響統(tǒng)一的鐘聲？殫精竭慮，一時恐怕誰也難以回答。四顧異國山川，只能感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绷?！

俄頃，我又想起杜甫的兩句詩：“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焙螘r，普天之下，春風和煦，春水蕩漾，賓至如歸，來去自由呵？如今，惟有心靈的海鷗是自由的，讓我們超越山界海疆，超越人間各種“三八線”，作自由歡快的翔舞，為人類美好的未來歌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