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恩遠
長期以來,關于蘇聯三十年代大清洗運動中抓了多少人、殺了多少人、流放多少人,在國內外學界—直爭論不清。此前社會上流傳較多的是西方的觀點,如英國史學家羅伯特·康奎斯特認為在一九三六至一九三八年至少有六百萬人被捕,三百萬人被處死,二百萬人被埋葬在集中營;美國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在其《大失敗》一書中認為在斯大林時代“有數百萬人慘遭殺害”,受迫害的人數“可以絕對有把握地估計不少于兩千萬,可能高達四千萬”。蘇聯解體前后的蘇聯俄羅斯學術界更是熱衷于這個話題。蘇聯國防部軍事歷史研究所所長德·沃爾戈科諾夫認為從一九二九至一九五三年總共有—千九百五十萬到二千二百萬蘇聯公民成為斯大林鎮壓的犧牲品。
蘇聯解體的直接過程與戈爾巴喬夫當政后一九八七年重新評價歷史密切相關,重點涉及對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蘇聯社會體制的評價。重評歷史主要是從考證當年大清洗的數字開始。—方面觸目驚心的鎮反內幕促使人們思考舊體制的弊端;另—方面一些肆意歪曲、夸大的鎮反數字成為蘇聯社會主義“暴政”的證據,導致全盤否定蘇聯歷史,造成人們思想的混亂,政治、經濟和社會的動蕩,最終釀成國家的崩潰。
關于大清洗的時間目前學術界有兩種主要觀點:一是認為整個斯大林執政時期,即從二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都是“大清洗、大鎮壓”時期;另一種觀點認為“大清洗”特指一九三七年到—九三八年。
在蘇聯正式場合最早批判斯大林、最早使用“大鎮壓”這個詞的是赫魯曉夫。一九五六年二月他在蘇共二十大秘密報告中,第—次指出斯大林實行了“大規模鎮壓”。他似乎不同意“二十年代末就有了鎮壓行動”的觀點,在報告中談到斯大林—九二八———————九二九年與托洛茨基、布哈林等人的斗爭時說道:“我想特別提請注意這個事實,即在與托洛茨基等人進行激烈的思想斗爭時并沒有對他們采取極端鎮壓措施,這場斗爭始終是在思想領域進行的。只是在過了幾年后……才開始了對他們的鎮壓行動。這是發生在—九三五———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期間”。很明顯,赫魯曉夫沒有把“鎮壓時期”擴散到斯大林執政的其它年份。
長期以來俄羅斯學者也都傳承這個說法。近年出版的由俄羅斯著名學者弗·沃洛布耶夫院士領導的教材審定委員會審定的《俄羅斯歷史》教科書,仍把“大鎮壓”年代劃定在“一九三七———一九三八年”。
從實際情況看,一九三七年被判死刑的人數是一九三六年以前年份的十倍乃至幾十倍以上,這也是—九三七年和以前相比具有重大區別的理由。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七日,蘇聯內務部發出由貝利亞簽署的“關于取消—九三七年第00486號令”的第00689號令,要求改變以前“對‘人民的敵人要連同其妻子和家屬一起逮捕”的做法,除非“有確切材料證明他的家屬在從事反蘇活動”。表明大清洗運動開始改變過去大規模抓捕的行為。統計數字表明,一九三八年—年被處決的所謂“反革命”就高達三十萬人以上,而在一九三九———一九四O年兩年間就急劇下降到4201人。這說明一九三八年后,鎮壓的狂潮逐漸減弱。所以大清洗運動應當是在一九三八年底結束。
以往關于大清洗數字的夸大,除材料來源不同外,還由于對一些概念理解錯誤造成。
布熱津斯基在其《大失控與大混亂》中引用的大清洗數字均不是自己的研究結果,他是借用英國史學家羅伯特·康奎斯特《大恐怖》一書的數據。《大恐怖》一書—九六八年出版后,曾被譯為三十一種文字在世界各地不斷再版。后來各國學者關于大清洗的數字大多引自該書。該書自稱資料主要來源于三十年代、六十年代官方公布的文件及有關資料、受害者本人資料、蘇聯叛逃者在國外所寫回憶錄、—些當事人的回憶錄及“二戰”時期被德國人掠走的部分檔案資料。但這些并非嚴格意義上的大清洗檔案資料。可資證明的是,正如俄羅斯學者阿·杜金指出:“直到一九八五年春天,無論誰都沒有可能利用真正的檔案資料分析三十———五十年代祖國歷史上痛苦的一頁。”阿·利特溫寫道:“一九九一年八月后,隨著部分早期秘密檔案的解密,才開始真正研究大清洗問題。”
曾經被關押十余年的俄羅斯著名作家索爾仁尼琴認為在監獄關押了二千萬到三千萬人。但在涉及成千上萬人、長達若干年的數據時,僅憑記憶顯然是不夠的。所以盡管是當事人,并非就都能客觀、準確反映當時情況。后來他承認“關在監獄里的人容易夸大被關押者的數量”,并在其名著《古拉格群島》寫道:“因為我看不到檔案資料,所以沒有寫古拉格歷史的企圖。”
德·沃爾戈科諾夫關于—九三七———一九三八年被鎮壓人數,又說三百五十———四百五十萬,又說四百五十———五百五十萬,同一內容相差二百萬,原因何在?他自己承認:“沒有掌握關于一九三七至—九三八年受害者的正式統計資料”,因此他宣布只要把國家統計的數字公布出來,他的“這個估計是可以推翻的”。德·沃爾戈科諾夫的著作出版于一九八九年,他當然不可能掌握有關資料。
因此,羅伯特·康奎斯特,德·沃爾戈科諾夫,羅伊·麥得維杰夫,索爾仁尼琴等這些早期研究大清洗問題的人,在俄羅斯檔案材料公布后,其夸大的數據已經遭到很多俄羅斯史學家的批判。
蘇聯三十年代主管被鎮壓者的機構是蘇聯內務部(—九三四年以前稱國家政治保安總局,一九三四———一九四六年稱內務人民委員部,以后稱國家安全局)所轄的勞動改造營管理總局。只有他們掌握被逮捕、處死、關押、流放的人的原始檔案資料。
讓我們引用他們公布的數據。
—九九○年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克格勃)公布的數據:從—九三○———一九五○年,被法庭及非法庭機構判處了所謂“反革命”罪的人總共3778324人,被判死刑786098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三日,俄羅斯聯邦安全部公布了從—九—七———一九九○年“由于犯國事罪以及根據刑法典犯類似罪”的總人數,共3853900人,其中死刑827995人。
一九五四年二月蘇聯總檢察長魯堅科等人給蘇共中央主席團關于鎮反人數的統計報告:從一九二一———一九五四年二月,以“反革命罪被判刑的人數,總計是3777380人,其中642980人被判處極刑”,這個材料來自“蘇聯中央國家十月革命檔案館”。這和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俄羅斯聯邦安全部公布的死刑人數相差約十余萬人,原因是后來對政治犯的解釋擴大了。
二○○○年俄羅斯著名學者澤姆斯科夫引用解密后的俄羅斯國家檔案館資料,指出在一九三七—————九三八年因反革命罪被判刑的為1575259人。
至于—九三七———一九三八年被槍殺的政治犯人數,根據俄羅斯一九九二年第二期《國家檔案》公布資料為681692人。一九五七年蘇共中央七月全會曾經指出在大清洗年代被迫害至死的人數為681692人,這和上面《國家檔案》在九十年代重新確認的數字完全吻合。
必須指出,以上數據是赫魯曉夫、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為了清算斯大林罪行親自要求統計的。赫魯曉夫是蘇聯官方批判斯大林第一人,戈爾巴喬夫則是發誓要推翻“斯大林集權體制”的人,而葉利欽則公開退出了蘇共,甚至頒布禁止蘇共存在的法令……這幾個人完全不存在粉飾斯大林的“主觀故意”。而他們在不同時期、通過不同統計渠道得出的數字竟然基本—樣,是不可能縮小被鎮壓人數的。
羅伯特·康奎斯特曾說,“一九三六—————九三八年二百萬人死于集中營”;德·安·沃爾科戈諾夫認為有“七百萬人被判處死刑或死于集中營”;布熱津斯基說有“—千二百萬人死于集中營”……如前所述,這些數據都沒有檔案資料的支持,同一內容竟然呈現出五花八門的數字!現根據俄羅斯解密檔案資料,統計集中營的死亡人數。
從一九三四年初———一九四七年底,死于古拉格所轄勞動教養營、感化營和監獄的犯人總共963766人,而且其中包括刑事犯。特別高的死亡率在一九四一———一九四三年衛國戰爭期間,有51.6萬人死亡。這個材料來自俄羅斯國家檔案館和蘇聯中央國家十月革命檔案館《文件匯編》。
以上我們考證了蘇聯三十年代大清洗被鎮壓者的情況。由于資料局限,不可能說就完全解決了這個問題,隨著今后一些檔案材料的披露,或許能更加準確揭示其真相。同時筆者想再次強調,本文絕非為蘇聯三十年代大清洗中濫殺無辜的罪行辯護,但必須還歷史的本來面目。而在以往,對此問題充斥太多的是對鎮壓人數過分的夸大,以至影響到對蘇聯歷史的正確評價。
(敬元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