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花開花落

水至清

一

紫薇認識喬楠的時候，她20歲，是武漢大學品學兼優的大三女生，穿白裙子，平跟鞋，長發如黑色絲緞流淌下來。大學校園是愛情生活的花園，有男生明里暗里向她表白，但沒有誰能打動她的心，紫薇把對愛情的美好憧憬訴諸于筆端，寄向遠方——喬楠在另一座城市里上大學，他們是心靈上極為默契的筆友。

轉眼畢業，紫薇坐火車去喬楠的城市，她投奔愛情而去。喬楠早早地來到出站口等她，激動地沖紫薇揮手。回家的路上，喬楠有些吞吞吐吐：“紫薇，不管我爸媽說什么，你只聽著，一切都由我慢慢解決好嗎？”紫薇遲疑了一下，心里惶惶不安，嘴上卻答應著。

喬楠的家極為氣派，這完全出乎紫薇的預料。在那個足有40平方米的大客廳里，喬楠的父母正襟危坐，尤其那個母親，冷冷地打量著紫薇，挑剔的目光像一把刀子殺將過來。直到那時，紫薇才知道喬楠的父母是高干，希望惟一的兒子能與另一位高干的千金聯姻，互幫互助，而工人家庭出身的紫薇，再端莊賢淑，充其量小家碧玉罷了，而且誰又能保證不是為貪圖榮華富貴而來？紫薇的腰板漸漸挺直，她向他們樹起了自尊的旗幟。

這是喬楠最擔心的一幕，以為母親能憐惜他們的感情或被紫薇的善良打動而網開一面，可還是躲不過。他左右周旋，紫薇一直沉默不語，倒是母親先下手為強，以死相逼。

紫薇留下一封短信：告辭了，親愛的喬楠，我理解你的難處。紫薇回到自己的城市，父母和姐姐高興得不得了，拉了她一起去酒店吃飯，說還是家里好吧？透過淚光，父母斑白的頭發叫她心酸。

二

紫薇開始了按部就班地生活。她進了一家外企做文員，朝九晚五，穿灰色套裝，剪了短發，神情優雅，開會時坐在老總身邊，雙手在鍵盤上行云流水般敲擊著，有同事聚會，她開心地跟著去，說說笑笑。上司和同事都喜歡隨和的她，對她的評價是工作認真負責，而且，熱愛生活。她聽了就抿嘴笑。

那時的喬楠去了北京工作。他無力擺脫母親的束縛，只有逃避。喬楠也給紫薇打過電話，但紫薇說這樣也很好，分手是很正常的，你我都會有新的生活。他感覺到她口氣中的冷漠，有些難過。

一年后，有人主動給紫薇介紹男朋友。她起初并不滿意那個男人，覺得他身上沒有一點喬楠的那種氣質和文采，但那個男人非常喜歡她，窮追不舍，紫薇漸漸有了些感動。但她清楚，那不是愛情。在一個夜里，她翻看了所有和喬楠的通信，以及寫滿他名字的日記，她一張張地撕著，思路無比清晰：是的，上帝已給過我最美麗的愛情。

結婚前夕，紫薇發短信給喬楠：我要做新娘了，恭喜我吧！喬楠沒有回信息，但紫薇知道，他肯定收到了。

喬楠一直單身。領導很賞識他，還刻意讓女兒和他常見面，他卻委婉地說：“女朋友還在家鄉等著我呢！”可是誰也沒見過他的女朋友。那時他想的是等紫薇有了歸宿，再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

他想也許再多一些時間，生活會展開新的一頁，那時他會有賢淑的妻可愛的孩子溫馨的家庭。他默默地工作，想先攢夠了錢去買套房子。而母親給他寄去的錢，他總是原封不動地退回去。

在收到紫薇短信的那天晚上，他拉了同事喝酒到半夜，同事從未見過他那樣，問他出了什么事，他醉醉地笑，最心愛的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是不是很俗？他終究是愛她的。

三

紫薇懷孕到六個月時，公司允許她回家休養。紫薇很感激，上司一向喜歡她的勤勉和為人，說寶寶出生后，歡迎她回去。但就是那個時候，丈夫有了外遇。終于有一天他坦白交待：那個女孩是外地的，毫無后顧之憂，如果不和她結婚就會鬧到單位去，紫薇，你知道，我正面臨升職……紫薇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淚，是為了腹中無辜可憐的孩子。可還是離了。

女兒是三月出生的，紫薇給女兒起名五月，很奇怪。她爸爸只來過一次，帶了奶粉、小衣服和一些錢。

紫薇沒有再去那家外企上班，朝九晚五，她沒有分身之術照顧女兒。見電臺招聘編輯，她去了。寫寫稿子，不用坐班，很清閑。后來晚間的一個傾訴欄目的主持人生病住院，紫薇主動請纓，只求一試，然后憑著她的才華一炮走紅，聽眾很親切地叫她的名字。有一天晚上，一個女孩打進電話：紫薇姐，你相信會有人為了愛情而披荊斬棘，不怕一切艱難險阻也要使自己的愛情繼續下去嗎？短暫的沉默后，紫薇緩緩地說：不相信。這是違背欄目宗旨的，紫薇是知道的，她一向謹小慎微，但這次竟然……走出直播室，欄目組的同事就過來說，怎么能說不相信呢？就是不相信也該說相信呀！紫薇笑笑說，我知道啦，以后我會注意。紫薇是臺里有名的乖乖女，大家都喜歡她。

下班的路上，她想：如果那時再想想別的辦法，不輕易地說放棄，也許現在仍和喬楠在一起。

四

喬楠是偶然間打開收音機，偶然間調到那個頻道聽到紫薇的節目的。隔了那么久，他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了她的聲音。那晚外面下著大雨，雷聲隆隆，先是在頭頂裂開，后漸漸走遠了，但依然有閃電一次次照亮房間里的黑暗。

紫薇死于一場車禍，她去縣里采訪，雨天路滑……喬楠是從節目里得知這個噩耗的。他像往日那樣到了點，打開收音機，好久以來，等待紫薇的聲音已成為他精神上的某種寄托。他希望能從只言片語中讀出她的現在，從而知道她過得好不好，幸福還是平淡。可惜紫薇很少談自己，即使聽眾問，她也總是聰明地繞過去。那晚，當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他好像心靈感應般從床上跳了起來，緊張地擰大了音量。有個女孩第一個打進電話，問今天晚上為什么不是紫薇姐呢？她出了點事，以后由我接替她的工作。以后？以后是多長時間？女孩窮追不舍，主持人囁嚅道：大概，也許，她出了車禍，她不在了！主持人孤注一擲般吐出這幾個字后開始沉默。喬楠的雙眼瞬間溢滿了淚水，他把臉埋在被子里，想壓抑卻無法壓抑的疼痛使他感到自己即刻要崩潰。

在紫薇的遺物里，誰也沒想到，在她的錢夾里夾著一張喬楠20歲時的照片。是在學校的操場上照的，身后是籃球架和高大翠綠的槐樹，是當年喬楠夾在信里寄給她的。也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其實很多的午夜夢回，望著窗外明月，漫上心頭的那些惆悵，都是因為一個叫喬楠的人。

愛情就是這樣吧，當我們以為它隨著歲月的走遠而煙消云散漸漸淡出我們生命的時候，當我們甚至懷疑那一段感情真的曾在我們生命中綻放的時候，其實它已變成一個隱身的精靈潛伏于我們心底了。

喬楠去見紫薇的父母，他跪在二老面前，叫他們爸媽，說如果紫薇和我在一起也許她不會死。老人老淚縱橫，說是紫薇的命不好，與你有什么相干呢？只是孩子太小……

喬楠帶著紫薇的女兒五月去了北京。喬楠像對待親生女兒般疼愛著五月，在他的潛意識里，五月就是他今生塵緣里惟一的女兒，只是不小心把她弄丟了，好在終于又回到他的身邊。每晚看著熟睡中女兒恬靜的小臉，他會燃起一支煙，他記得，在櫻花樹下，紫薇曾和他有過這樣的對話：“喬楠，如果將來我們若添了女兒，叫她五月好不好？”“好”！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