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軍 吳仕逵
時任總理朱镕基親自點他的名
1997年,我33歲,算是個老記者了。
山西交警亂罰款的新聞線索早在1996年就有了,當時河北有人寫信反映。但由于聯系不上,一直到1997年這個選題才重新開始。
采訪亂罰款,我想最基本的是如何搭上交警,考慮老半天。當時有一個同事就說,你干脆做一個木箱子,藏在里面,上面蓋上煤塊,但我覺得不妥。
到了邯鄲,得知馬莊車隊有150輛運輸車,主要運輸任務就是到山西運煤,路上經常遇到警察,三天兩頭罰款。可是,車隊隊長李書田很擔心,他說:“我跟你們反應是希望你們能調查了解,但我不可能參與這個事情,希望你找個真正運煤的車。對方是警察,如果你們播出不了,我這車隊就得解散,警察會收拾死我。”
結果考慮了一天,他還是非常猶豫,最后我說:“老李,你要是實在難為情,我們就撤了,往返路費不用你掏。”他說:“那我再想想。”過了一個晚上,他說:“好吧,我出車陪你們走,盡量不讓我們暴露。”正義戰勝了膽怯。
不肯給罰款翻倍
這是一次難得的暗訪,不能有一點兒疏忽。我們用了大約30條創可貼,把攝像機線路固定在衣服里面,貼死,并反復試驗。電池也讓人擔心,我帶了三塊電池,都充好電,就怕要的沒錄到,錄到的又沒法用,設想了種種可能和應對措施。
于是,我們乘坐一輛桑塔納2000,跟在運煤車的后面上路了。潞城交警罰款地點相對固定,時間也大體固定。但是,出乎預料的是跑了兩個來回,竟然沒有看到一個警察罰款。我第一個反應是,對方知道了,就責備老李:“我們可能走露風聲嗎?只有你們。”
冷靜下來后,我決定不管什么原因,只能再走。于是懷著絕望的心情走,也沒剛才那么緊張了。那幾天我們反復在長治和邯鄲之間轉,餓了就在路邊吃碗面。老李說,“雖然看見罰款,但不像原來那樣亂罰,再走一趟,不行就撤。”
這趟老李的車直接去執行運輸任務,等我們在小車里發現罰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們調過頭來往回走,攔住了一輛外地運煤的空車,就跟司機商量,說我的同事小白坐小車暈車,能不能搭一段你們的車,如果遇到罰款,小白來掏錢,司機猶豫了一下說:“行啊,反正罰款挺多的。”
于是,就拍到那個罰款的經典片段。交警一開始說:“20塊!”小白說:“空車怎么還罰那么多錢?”不肯給,“40!”這一段令觀眾印象很深。拍到這樣的細節,我們有一定的運氣成分,假如說當初放棄了,或者那個司機不合作,都不行。
很少有司機敢跟警察討價還價的,這時對面過來一個警察,拍著我們小車車門說:“走吧,不收你錢了。”我們這個車就先走了,走了一里左右,發現運煤車沒過來。再等,車從遠處開過來了,就剩司機一個人了。我問小白在哪呢,司機說被警察扣住了,我掉頭就沖過去,看到警察正在跟小白撕扯,他不知道小白是記者,我一看這個情況,有必要亮出身份,我說我們是記者,現在我要跟你們去了解一下,你們為什么對空車也要按超載罰錢。
到了大隊,我就請教大隊長:“罰款單里面劃了一筆,看不出來什么意思?”他說:“是違反了交通法規里二十五條三款。”我就問:“二十五條三款是什么內容?”大隊長說:“不按規定超讓車。”我立即問:“這就奇怪了,當時你們罰款的時候說是超載,現在又不按規定超讓車,到底是什么規定?”大隊長回答不上來,我們首戰告捷。
但光有這么一個片斷還不夠,我們繼續上路。但他們已經有所收斂。我們就回賓館住下,等過一兩天,他覺得我們已經走了,再亮相。
他們沖上來就要砸機器
晚上12點鐘正準備睡覺,突然有人敲門,門縫里一看是陌生人,說是交警大隊的,我問:“能看一下證件嗎?”看了證件,果然不是壞人,結果他抬進來一個箱子,往那一放,說:“我們這也沒有什么好東西,這是我派兄弟們下午在全市搜集到的所有中華煙。我們是小地方,就這么多,你別嫌少。”我說:“我們還要出差,要不這樣,我們先去別處,回頭路過長治,再取這個東西?”他們說:“行。”禮物終于拿回去了。
說情的都上門了,我們感覺更沒戲,決定明天最后再走一趟。誰知道第二天卻來了個出人意料的大逆轉,真正的主角苗義河出場了。有人說我們當初如何努力,其實,根本的轉折是在苗義河,沒他,這個節目就沒法往下做。
后來得知,頭天晚上他們開會,苗義河在會上說:“越是記者來,我們越是要上路,體現我們公正執法,不能被記者嚇跑。”實際上,亂罰款已經是習以為常的事了,變成了“公正”執法,苗義河還要親自上路“嚴肅執法”。
第二天,果然在曼洛河村見到他,他親自疏導車輛。實際上在那條路上,超載的車還真不少。我們裝了一車煤,載重22噸,只裝了13噸,也被警察拿下,按超載罰款。我說這個車沒超,警察看了一下,說沒超載這個車也有很多毛病,車尾部這個車號要放大,放大號不全,有的字看不清楚,也可以罰,燈光不全,也可以罰。
正好苗義河在,那就找領導吧。苗義河相對來說,感覺更像警察。正好他背后有一個牌子,寫著標語:嚴格執法,熱情服務。我就采訪他:“你們對這個(指標語內容)執行的怎么樣?”苗義河說:“這不是我們的,是煤站的,跟我們沒關系。”他第一次面對鏡頭,比較緊張,老顛腳,一會兒就往上躥一下。采訪很成功,沒有廢話,完了我們就撤,不一會就出了山西,到了河北黎城。
剛進縣城,后面警車鳴著笛,呼嘯而至,一下橫在了我的面前,氣勢洶洶下來四個人,其中有一個就是苗義河。我一看警車橫在前面,趕緊跟攝像說:“開機!”當時,要是不開機,這個故事的結尾就不同了。
其中一個很蠻橫,嚷著說剛才你們采訪我們,我們要看你們有沒有手續,我把記者證、介紹信全拿出來,苗義河最兇,厲聲問:“為什么要采訪我們?”我說:“在我們采訪期間,你們非常典型。” 苗氣急敗壞,沖上來就搶奪帶子,砸機器,我們拼命護住,他才沒有得逞。臨走的時候,他大聲說:“我們警察上路罰款和你們記者采訪是一樣的,都是合法,你們是共產黨領導,我們也是共產黨領導,共產黨萬歲!”
驚動國務院
我們趕緊回邯鄲,然后啟程回京,開始制作。在大機房里,編到精彩處,其他人全放下手里的工作,沖過來看。素材編完還得有評論,馬上找主持人,給方宏進打電話,他來了看了一遍稿子就上去錄,節目是一氣呵成。
但是快到播出時間了,當時就怕趕不出來,結果我忙中出錯,把節目壓縮的太狠,反而短了,最后領導果斷說,沒關系,播!通常節目播完后是廣告,這回播完后的字幕停留的時間比較長。
節目播出當晚,公安部交管局、國務院交通辦聯合成立調查組直奔長治。節目播出一年后,在一個會上,我坐在朱镕基對面,他直接點著我的名說:“知道嗎,你這個節目,促使了一個政策出臺,這個節目有一個片斷,司機說:能不能少罰點啊,警察一哼:40!很觸動我,我下決心費改稅。”
人物鏈接
再軍,《焦點訪談》制片人。1985年考入中央民族大學新聞專業,后被保送本校經濟所碩士研究生。1995年進入中央電視臺新聞部,他制作的《“罰”要依法》、《逃不掉的罪責》等反響很大。曾獲中國新聞獎和“韜奮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