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之夢的誕生與破滅

周靖翔

某著名藝術院校的表演系教授曾經在自己所著的書中開篇第一句就自豪地宣稱：人人都想成為演員！

如果放在八十多年前，這句話能成為經典笑話。但時至今日，這絕不是聳人聽聞。從二十年代末好萊塢形成了明星制度以來，從事演藝事業再也不是羞答答的事情或是像過去被看成是戲子，而是真正地成為了一種公眾的熱潮。每年春季藝術類高校專業考試，中央戲劇學院、北京電影學院和上海戲劇學院以及如雨后春筍般冒出的各大學附屬的民辦藝術類學院門前都會出現人潮涌動的場面。據不完全統計，光中戲、上戲、北電三個學院每年表演專業的報名加起來就超過一萬人次，且有每年增加的趨勢。雖然應對來潮洶涌的考生，各大藝術類院校都不同程度地進行了擴招，但最后能夠實現自己夢想，進入學校深造的仍不過寥寥二百人左右，巨大的落差不得不使人心驚。

但是，在這繁榮景像的背后，我們也看到了同樣是藝術類專業，大部分考生卻在導演、舞美、文編、電編等專業面前停住了腳步。這一方面說明了在現今這個時代，中國人強調個性的張揚及自我表現欲望的增強，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讓人認識到這樣一個事實，即表演專業對考生設置的門檻確實很低，只要具有中等文化程度、五官端正、身高達標、年齡合適的人都能夠報考。我們看到大部分報考表演專業的應屆畢業生都是學習成績一般，無望考入好的大學或考大學幾乎無望的考生。很多人為了一圓大學夢走到了這里，而演員又是一個那樣讓人心動的職業。

目前全世界每天晚上有多于三分之一的人觀看電視。在中國，絕大多數的人幾乎主要是通過看電視劇來獲得娛樂、消遣與審美上的享受。一對對俊男美女在虛構的情節中演繹著一出出悲歡離合，對于絕大部分身處平凡環境中的人來說確實是另一種人生體驗。演員，也許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去從事的職業，但每個人的內心，都會有哪怕是一閃念這樣的想法。嬌好的面容，修長的身材，聚光燈下的誘惑，追星族的狂熱，以及鏡頭前演繹別人人生的渴望……

星之夢的誕生

采訪對象：小許 女 16歲 本市某中等專業藝術學校表演班學生

小許目前就讀于本市航中路上的一家中等專業藝校，當初報名時她是瞞著家里偷跑出來的。在研究院工作的父親和在中學里教書的母親知道后暴跳如雷，很顯然，這兩位知識分子當時打了他們的女兒。但小許認為這是值得的，為了自己的理想挨點打算得了什么。總之最后她父親去那家學校交了一大堆的學雜費。“從此我爸在家里就從不過問我的學習情況，我想可能是他看到我們的校長染了一頭的金毛。”小許很認真地說。

見到小許你很難將她和印象中應該學藝術的孩子聯系在一起，總之全身上下是肉乎乎的一片白。你見到她背著書包向你走來，衣服下擺，褲腿兩旁，整只書包，到處都是明星像互相撞擊發出的叮當聲。倘若他知道父輩們當年為了參軍曾把毛主席像章別在胸前肉里，你會很害怕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如法炮制。然后她見到了同學，大家手拉著手蹦蹦跳跳嚷開了日語，間雜著幾句韓國話，其實她們都在說中文，只是你聽不懂罷了。身處她們中間你會情不自禁地熱血沸騰，這是一群多么熱愛生活，又沒心沒肺的孩子啊！

小許被身邊的同學推為全班最拼命的一個，每天五點就早早起床，先練半小時臺詞，不吃早飯沖出家，等校門開了就沖進形體房復習昨天的內容。每天只吃中午飯，為了減肥（效果并不理想），她坐在你面前，脖子和腰肢總是不停地扭動，兩腿總是不停打著節拍，嘴里也總是吱吱唔唔的。小許就是以這樣的節奏在做著她的明星夢，對她來說，當前是美好的，未來更是美好的。

采訪對象：小王 女 16歲 本市某中等專業藝術學校表演班學生

“我就是覺得做明星很風光，可如果早知道上藝術課那么沒勁，我才不來報名呢！”小王一直顯得很疲倦，昨晚她和幾個同學又溜出學校在外面泡了一夜的網吧。小王讀的這家藝校位于市郊，因為是住讀制，又遠離市區，她的父母為此很放心。

“家里人都以為我在這好好學藝術，其實狗屁都不是，老師一進門看了我們一眼就說我們根本不適合學這個。最后我們全班一怒之下把這家伙給炒了，哈哈！現在？現在更沒勁了，新來的那個家伙特別認真，沒事自個兒先來一段，開始還挺新鮮，像看獨角戲，越到后面越感覺他傻。”我問小王那怎么學才有勁呢？小王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上次那家伙下課后跟我們說他拍戲時遇到的事情挺有意思的，他說蘇有朋有三個貼身保姆，太牛了！你問我畢業后？畢業后就考電影學院啊，可惜趙薇已經畢業了。考不上？考不上我就做北漂，我們班同學都約好了，大家在北京租房子住一塊兒，那兒機會特多。”

接觸下來你很難確定小王是不是真的喜歡藝術，如果說喜歡，她藝術課能逃則逃，如果說不喜歡，她又鐵定了心想當演員。

采訪對象：小馬 男 18歲 高二學生

小馬每個禮拜六都要倒三趟車從浦東三林的家去浦西的一家業余藝校上表演課。課前坐在教室里的他頗為引人注目，別人都在嘻嘻哈哈聊天，只有他一個人呆在角落里看書。

我問小馬你好像不太合群？“也許吧，他們說得那些我一點都不感興趣，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他晃了晃剛才看的那本《演員的自我修養》。“他們談論的那些人都很初級，談不上真正的演員。”我問小馬那你最崇拜哪個演員，“當然是馬龍·白蘭度。”小馬毫不猶豫。“你看過《教父》嗎？第一集。沒有？你下次來，我送一張給你。”說到這個小馬顯得很興奮，他把我帶到一間無人的形體教室，用一塊屏風仔細擋好門上的玻璃部分，開始給我模仿“教父”中馬龍·白蘭度的一段戲。我問他干嗎不演給同學看，“他們看得懂嗎，他們只知道F3、F4的，這些人能演戲嗎？”小馬顯得極為自負。“不過老師不太喜歡我，為什么？因為我總不按他的意思去做。他老讓我們做些雞狗不如的事情，什么輪流說段庸俗笑話啦，互相鉆對方褲襠啦，我辦不到！”我問小馬是否準備干這一行。“當然明年我去考北京電影學院，王志文就是那里畢業的。對了，中國演員中我最崇拜他，你知道嗎？他畢業后四年沒拍過一部戲。可現在呢？我想我也行，我是耐得住寂寞的人。”小馬說這話時眼神中透著一股堅定，他自信能看到自己的將來。

星之夢的破滅

采訪對象：小林，28歲 戲劇學院畢業五年

“早知道今天這樣，當年絕不考藝術院校，我高中時的成績還是不錯的。現在你看，一年就二三部戲，勉強養活自己，哪還有錢寄回家里，眼看就要奔三了，哎！”小林說話時一支接一支抽著“中南海”，深深吸，慢慢呼，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怎么會戲那么少？形象不好唄！沒門路唄！（事實上小林長得相當帥氣，極像臺灣演員馬景濤）以前剛進學校時，老師就跟我們說你們到這兒來不是鍍金的，為了方便以后賺大錢或做金絲鳥，你們的目標是要成為一個藝術家。當時我們很多人都激情滿懷，整天練功、練臺詞、想小品，累得跟狗似的，唯恐落后于別人。其他同學偷偷在外面接廣告，我還傻乎乎認為不在學校練好基本功，將來畢業了會有什么發展？現在好了。××、×××、××（小林激動地數了幾個現在相當走紅的小生），這幫人在學校里平時人都見不著，每次匯報演出往臺上一杵就是一大業余，嘿，紅的就是他們，腦子活唄！”

小林畢業后一直住在學校附近租來的一間一室戶，煤衛合用，租金一仟元。沒戲拍時每天就是上網、睡覺，找以前的同學喝酒。我問他有沒有想過干些別的，他顯得很無奈：“除了演戲，還會什么？再改行年齡也大了。”說到這兒，小林女友，也是他戲校的同班同學，提著菜來看他。看著自己的女友在外面忙活，小林輕聲對我說：“丫最近混得不錯，聽說和哪個制片人搞上了，看來分手是遲早的事。”說完尷尬地苦笑。

采訪對象：小傅 女 24歲 戲劇學院畢業兩年

我和小傅約好在一家茶坊里碰面，結果她遲到了一個半鐘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前面在酒店見組，等導演等了好長時間。”小傅風風火火地趕到時忙不迭地打招呼，她選擇了面對墻的位子坐下，摘下墨鏡，露出標準燦爛的微笑。

話題一打開，小傅像所有表演系的女生一樣健談。

“做明星？早就不想啦。沒入行前倒是真做過，現在就是想趁著年輕多賺點錢。畢業后我簽了一家公司，想以后至少衣食無憂了，沒想到還是和以前做學生時一樣，到處跑劇組。為什么？小公司啊，人推不上去嘛，總之關系很復雜的啦。現在能夠接到的都是二流角色，片酬低得嚇死人，經紀人又像吸血鬼。剛才公司還打電話叫我明天去幫別人做婚禮司儀，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我堂堂一個表演系大本生去主持婚禮，傳出去要被人笑死的。”

我問小傅剛才面試情況如何，小傅一聽頓時氣上加氣：“那個狗導說現在忙，讓我晚上十一點等他忙完后再過去。他以為自己是張藝謀啊！現在的導演都壞得不得了，光想占便宜，答應你的事全不作數，我可沒那么傻。你說潛規則？哪有什么潛規則，導演晚上敲女演員的房間門都是理直氣壯的。用你就是角色需要，不用你就是很遺憾，沒有適合你的角色。你看最近的《理發師》換角，可以從姜文換到陳坤，你說那是什么角色？完全是劇本跟著人在走嘛。其實全世界都一樣，沒什么好說的，圈內人談起這來是要笑破肚皮的。”

說到這里，小傅已經往肚皮里灌了三大杯咖啡了。“嘿嘿，沒辦法，減肥嘛。前幾天我們同學聚會，我發現我最胖了，經紀人要我一定得減到九十斤，我現在什么都不敢吃。”

我問起她其他同學現在怎么樣了，小傅說：“彼此彼此啦。在拍一些永遠沒人看的爛戲，有的人改行做了副導演，很多人都在廣告公司泡著。以后怎么辦？只能現實點，找個好人嫁了嘍，反正像現在這樣，真的很累。”

采訪對象：小李 男 30歲 某省藝校教師 戲劇學院畢業

小李三月二十一日剛過完三十歲生日，“老了，老了。”他不停揉搓著臉說。和演員們接觸久了，你會發現不管是二十多歲，還是三十多歲，這永遠是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今年單位里為了留住小李，分了套三室二廳的房子給他，能把老婆接來一塊兒住，現在小李顯得很滿足。

“以前我可是全校的名人，聲、臺、形、表，哪樣都是全系第一。”提起過去，小李紅光滿面。“只要是我們班的匯報演出，底下都坐滿了人，一大半都是為了看我的作業來的。因為這個，我的作業匯報總是被老師安排在最后一個。畢業的時候，我們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出去后會是最有出息的一個，沒有人表示不服氣的。為了這句話，好多團要我我都沒去，怕被困住了，沒機會出去拍戲。現在想想當時真的挺幼稚的，就算你活兒再好，沒人撐你，還是沿著圈外跑。我好多同學父母都是圈兒里的人，讀書時路就給他們鋪好了，走到哪兒都是叔叔阿姨，雖然出不了名，但人家戲不斷。我家里除了我沒一個干藝術的，一點背景都沒有。現在看我自己帶的這批學生，有時真覺得他們挺可憐，父母都是花了大價錢把他們送進來的。快畢業了，每個人都來問我自己能不能考進三大院校的表演系，搞得我頭都大了，我又不能說實話，不然校長非把我殺了不可。反過來想，他們還年輕，沒考上倒還真是一件好事，學點實打實的知識多好，表演這個東西畢竟有點虛幻。沒戲拍你就什么都不是。現在很多孩子考不進就要死要活的，實在沒必要，人不能一顆樹上吊死。”

采訪對象：小黃 男 25歲 戲劇學院食堂工作人員

“其實我就是不服氣，我要看看那些能夠考進表演系的人是怎么樣的。”

小黃現在在一所戲劇學院的食堂工作，他稱自己算是徹底為藝術獻了身了，但無怨無悔。“我中學畢業時放棄了填報志愿，就是喜歡表演，非這個專業不讀。倒不是因為做明星可以賺很多錢，而是感覺演戲太刺激了，錢真的不重要，能隨心所欲地過各式各樣的人生多帶勁。可第一次考戲劇學院我連初試都沒過，那次實在太緊張了，主考老師還沒叫到我我就手腳發涼，渾身發軟了，結果可想而知。但我堅信自己是有考上的可能的，我在朋友面前就十分放松，模仿各種人物他們都說像。

第二年考試之前我特地找了外面的老師來對我進行輔導，對考試的整個流程也了然于胸，自信心極度膨脹，但結果也僅僅是進了復試。主考老師后來對我說其實我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就是因為太急于表現自己了，反而顯得很拙。我想既然人家老師說我條件都行，那就是自己沒發揮好，我決定再考一次，再不行就死心了。家里人都以為我瘋了，那時我每天徘徊在各個書店，碰到關于表演類考試的書籍就買回家里研究，對老師考試時會出給考生的題目根據書中的提示進行充分的準備。現在很多一年級學生想不出小品都會來問我，以前我可比他們認真多了。可是第三次我還是失敗了，我以為自己會死心的，可我實在對這學習藝術的地方太迷戀了，因為我考了三次，很多老師都已經認識我了。那時學校的食堂正好要翻新招人，一個老師便推薦我去那工作。現在雖然收入少點，但不是每個喜歡藝術的人都會有我這樣好的工作環境的。我現在每天都可以去看學生的匯報演出，劇院有戲學生們也會想到送票給我。雖然我沒有實現做演員的夢想，但能夠和它靠點邊也挺滿足了，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