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白的梔子花延季盛開

千與千尋

一

按照網上說的那個地址，我打車到了這里。這是什么破地方啊，小小的街道、灰白色的舊樓房，頭頂上方還有亂七八糟的電線交纏著。要不是跟老卡分手了，我才不會到這種鬼地方來住，一間房居然還要400元!想想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跟老卡三年的感情，居然還敵不過一個賣花的小丫頭，男人真不是東西!

提著兩個大包，好不容易上到了五樓。這個小金魚，干嗎住這么高?小金魚是我在網上認識的朋友，也就是我未來的房東，不知是什么樣的人，好不好相處?

按響門鈴后，我疲倦地倚在門邊。門啪地打開了，露出一個有著鳥窩般頭發的男人頭，他驚訝地張大了嘴。“崔芷惠?是你?”

我也張大了嘴：“魚子醬?怎么是你?”

怎么也想不到網上的小金魚就是眼前這個男人——我的高中同學余子江。

他站在門邊，提起我的兩個大包，有些尷尬：“要不，兩個房你隨便挑吧?” 想想已經夜幕降臨，負心的男友離我而去，我能有什么選擇?先住下再說。

滿室飄著熟悉的清香，經過客廳的時候，我看見茶幾上的玻璃花瓶里插著一束潔白的梔子花，典雅端莊，曾是我的最愛。如果不是我說想聞一聞梔子花的香味，老卡就不會跑去街對面的花店。如果不是老卡跑去花店買花，他就不會碰到那個賣花的女孩子。如果不是那個女孩子，老卡就不會和我分手。可是，老卡說，那個女孩子真美，就像一束潔白的梔子花。

我哭了，老卡。你忘了嗎?你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二

灰藍色的床單散發著一股太陽的味道，緊緊裹著我這個快要發霉的人。睜大雙眼，四周是陌生的，但骨子里卻感到一陣莫名的熟悉。

誰也想不到，若干年后，我會躺在余子江的床上。我想，我是愧欠余子江的。

余子江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要不是一次說夢話泄露了秘密，大概誰也不知道他竟然喜歡我。他那幫朋友一個勁兒地起哄讓他追求我，給我寫情書，弄得班上人人皆知。當時我是個極為清高的女孩子，擁有姣好的面容、高挑的身材，在一群尚未長開的女生中，我儼然是一只驕傲的白天鵝。在我的眼里，余子江又矮又丑，除了成績稍微好些外，其它一無是處，被他喜歡簡直是我的恥辱。

在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當我走進教室時，竟看到桌子上有一束開得非常燦爛的花。一看到潔白的花瓣，我就知道，那正是我最喜歡的梔子花。可是，送花的人卻是那么一個令我瞧不起的人!我知道，許多人的目光正齊刷刷地射向我，他們都在看一場好戲——看你白天鵝是怎樣低頭的。

越過花束，我看到余子江，木木地站在那里，漲紅了臉，頭低低的。我就知道，一定是他的室友幫他在瞎起哄。我捧起梔子花，轉身放在講臺上，然后走到他面前，用一個驕傲的女孩子清脆而嚴厲的聲音說：“請你以后自重一些，不要來騷擾我。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我不會喜歡你的，永遠不會。”說完這幾句自以為瀟灑的話后，自己也有點兒懵了，怎么會那樣?本來我是想說“把花獻給老師吧”，怎么變成這樣了?可是，我看見了那個男孩兒驚愕的、迅速失去血色的慘白慘白的臉，聽到全班的哄笑聲，然后看見他瘋了一樣奪門而出……

從此，我沒和余子江說過一句話。

他的成績一落千丈，最終沒考上大學。很多老師都想不明白，很有希望的一個“種子選手”怎么就變成了這樣?白天鵝然驕傲，只不過，她永遠不會忘記記憶深處那張慘白的臉。

三

我打算住一夜就走，只一夜。

清晨的陽光透過淺藍色的窗簾照了進來，我使勁兒地閉住雙眼，緊緊地拽住美夢的尾巴，老卡，我不讓你走。夢中的老卡捧著潔白的梔子花，溫柔地對我說：“芷惠，你真美，就像這束梔子花。”

夢醒了，睜開眼睛，居然看到的是余子江。

“醒了?你怎么會忘了關門?”我有些尷尬，十年以后再見到余子江，竟會是這種場合，昨晚的落魄和今早的迷糊。

“你難道一點兒都不恨我嗎，”

“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那時是那么的驕傲。”

畢業后漸漸得知，余子江自學了電腦編程，因為沒有一紙文憑，只能在各個電腦公司之間游離著。他本來完全可以過另外一種生活，用不著這樣奔波，他本來可以是一個自命不凡的人，可以擁有美好的前途——如果不發生那樣的事……

是我輕易打碎了一個純潔少年心中最神圣最美麗的憧憬，那是一種多么青春美好的感情，那不是他的錯，可是我打碎了它。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我毀了余子江的前途。

想著想著，我的淚就流下來了。

余子江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說：“別再去想了。瞧，不管過了多少年，梔子花不是依然潔白無瑕嗎?”

四

真的想不到，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還會做一手好菜。

余子江說：“有半年多時間找不到事做，窩在家里沒事就學做菜，還曾夢想過存些錢開個小餐館。”

他憨厚地笑著，又漲紅了臉，讓我再次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少年。

“你就等著吃現成的吧。”

就這樣，我像一個貪吃的人，貪了一天又一天，賴在這里不想走了。我貪戀他的烹飪手藝，讓我胃口大開。

余子江每天回來都做飯給我吃，而且每天的花樣都不同。有時候我比他先回來，就先洗凈米、萊，坐在家里等他，像一個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想著想著，我的臉開始紅起來。

傍晚，我們站在陽臺上看暮歸的飛鳥、西下的夕陽。生活沒有什么波瀾，可日子過得倒也愜意。等到月亮如水，我們搬一張小桌出去，我細細地為他磨著咖啡，看著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滿臉幸福的樣子。我想，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了。

可是，有可能嗎?如果沒有我，他本可以生活得更好。四周漆黑一片，停電了。我倒咖啡的手偏了一點兒，熱乎乎的咖啡灑到他身上。黑暗中我用紙巾給他擦擦著擦著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我顫抖了一下。朦朧的月光下，只看見他雙目如星，熠熠地望著我，我從他的眼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懵懂羞澀的少年。他按住我的手：“芷惠，我還像十年前那樣喜歡你。”

寧靜的月夜，只聞到桌子上梔子花的清香；我聽到他急促的心跳，而我的瞼也一陣陣發燒。這時，燈亮了，我們看見彼此臊紅的臉龐，相視一笑，雙手還緊緊握著。

五

如果說我毀了余子江前半生的夢，那我現在就要讓他實現后半生的夢想。

春天來了，天氣很好，陽光照進屋里，暖洋洋的，就像多年前那個春光明媚的午后。我系著灑滿碎花的圍裙，披散著頭發，仔細地擦拭著開滿梔子花的玻璃花瓶。余子江蹲在地上，使勁兒地搓洗著換下來的窗簾，他用沾滿了泡沫的雙手不停地擦汗，滿頭滿臉都沾上潔白的泡沫，我望著他哈哈大笑，他被我莫名的大笑搞懵了，也跟著我傻傻地笑著。“來，我來給你洗洗頭。”當整個屋子干凈明亮，空氣中只剩下太陽的味道和梔子花的清香時，我看著余子江的臉，很認真地說。

我的雙手在他的頭上輕輕地揉著，誰也不說一句話，都在享受著這片刻的溫柔。從對面的鏡子里，我看到一個閉著眼睛的男人，很舒服的樣子，輕松眷戀地依著他喜歡的女人的胸口，仿佛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很久了。現在我才看清，其實他是一個長得很不錯的男人，濃濃的眉毛、高挺的鼻梁、堅毅的下巴。我看到了一根白頭發，輕輕撫摸著，飛快地拔了下來，他微微叫了一聲，睜開雙眼。

“瞧，你長白頭發了。”

“只要有你在身邊，就足夠了。哦，去給我倒杯咖啡來。”

“把我當菲傭啊?又洗頭又伺候咖啡。”我調皮地輕拍他的頭。

我正要把咖啡沖進他的杯里，看到了杯子里的一抹銀光，是一條銀光閃閃的項鏈。我用手托起，鏈子的一頭是一朵怒放的梔子花，靜靜地閃著光。

余子江走了過來：“送給你的，喜歡嗎?”我滿心歡喜地點點頭。看著他滿頭的泡沫一滴滴地落在臉上，我飛快地用雙手捧住了他的臉。

此時，我仿佛聽到了花開的聲音。是的，那是延季盛開潔白的梔子花。

責編／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