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千華
我常常想,人生中有些瞬間、有些情感,是只可意會,卻不可言傳的。
我每天都經過駝嶺巷西端的西方寺。寺內有金農寄居處,我常來訪。揚州八怪諸家,金農是領銜人物。我對他深懷敬意。金農領異標新,藝術上追求古拙奇異,是另類。他好用禿筆,剪去筆尖,獨創漆書,漢字在他筆下充滿奇古之氣。這位杰出的藝術大師,一生奔波,窮愁潦倒,晚年流落揚州,借宿西方寺,鬻書賣畫度日。
見過金農的自畫像。須髯滿面,枯坐狀。此時的金農,養不起身邊啞妾,遂遣去,孤寂獨處。和許多杰出的藝術家一樣,貧困的日子,不過是物質上的窘迫,卻無法掩飾大師豐富的內心世界。很難想像,一無所有,在窘境中掙扎的金農,會有《荷塘憶舊圖》這樣的閑情小品。
畫面綴滿荷花,茂密,清新?;秀遍g朦朧一瓣山光,一線水色,一縷粉蕊,一朵燃霞。夕陽從天際慢慢斂去,月色在浪尖搖蕩。荷葉連接碧水遠天,一蓬又一蓬。長廊。欄桿。空寂無人,卻又分明閃現“那人”的倩影。畫面不頹廢,不怪誕,含蓄,雋永,有溫馨的氣息彌漫??瞻滋帲疝r題自度曲一首:
荷花開了,銀塘悄悄。
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
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
同坐的那人是誰?纖手剝蓮蓬,這細節能讓大師銘記,那人定然不俗。畫面上不見那人。只有清香四溢的荷花,靜默無言。這是對我影響較大的一幅作品。我常在夜闌人靜時,凝眸遐想。
相逢,是冥冥中的注定。十年前,我孤身漂泊湘西。從沅陵縣一個叫烏宿的地方上船,前往千年古鎮王村。船小,有簡單的篷,搖櫓前行。雖然慢,卻有無限風情。途中,上來一個山村少女,背著竹簍輕盈,像飄來的一縷鄉野清風。
我眼前一片明亮。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清麗的女子。她微喘著,額上有汗,她用袖子抹。幾縷濕的發絲,緊貼在她的面頰。她的面龐又明亮又柔和,像春光??上攵业哪抗舛嗝礋崃?。她并不羞澀,也不拘謹。我朝舷邊挪一挪,讓出位子。她稍遲疑,對我微微一點頭,就坐下。霎時,有一片清朗氣息,在我身邊氤氳。
一路上,我端坐著。那時我還沒結婚。我幻想有一天,我會遇上一個如意女子。因而她那撩人的氣息,頻頻向我襲來的時候,我心里忽然有涌動,像潮。
船行。鳳灘鎮到了。她背起竹簍,準備下船。
我的心猛地揪緊了。我的目光緊緊盯隨著她。她輕盈地走過跳板,一步步上岸去。上了石階,又上了一層石階。驀然,她回了頭,動人地看我一眼,有依依的神情。她真美啊!眸子那樣明亮。只兩秒鐘的樣子,她又轉身,沿岸繼續走。她再也沒回頭,終于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在我眼里蠕動。
當時的情形,我真恨不得上前拽了她,不讓她走?;蛘?,下船,隨了她而去。但我沒有。我什么也沒有做。我木然呆立著,像青石旁,那只被遺忘了的小木杵。
我還得繼續我的行程。她驀然回首,想的是什么,想說什么呢?我不知道。多少年以后,我常常喝酒。變得善飲,一喝臉就紅,她的形象就會自然而然很鮮明地出現在我眼前。我是個理想主義者,也許跟那雙明亮的眸子有關!好了,我不喝了。再喝,就醉了。
我常常想,人生中有些瞬間、有些情感,是只可意會,卻不可言傳的。多少年來,為了生活,我四處漂泊,再也沒有見到那樣讓我刻骨銘心的女子了。再后來,我曾專程到湘西,到沅陵縣的鳳灘去了一回,希冀能找到她。但沒有。只見滿山滿山的楓葉,千枝萬枝搖曳于清涼的秋風之中。像在訴說。
(吳明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