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的文化只是一個不重要的地方隊
楊東平(著名學者)
上海是一個現代性的城市,管理比較社會化和市場化,上海呈現出一種強政府弱社會的氣勢。但這種政府較多地反映了民意,社會的合理性也大,所以上海經濟等方面的發展還是不錯的。
但水至清則無魚。因為政府的強大,規范太嚴密,社會的多樣性就沒有了,原創性也沒有了,社會的豐富性降低了,也牽制了企業的活力。北京有特殊的文化生態,有浙江村有畫家村有中關村,而上海沒有這些體制之外的空間。因此,上海沒有一個高科技企業,沒有許多成功的民營企業,連歌星、影星、出色的媒體都無法生存。
現在,上海的文化只是一個不重要的地方隊,與其經濟地位太不相稱,如果沒有文化支撐的話,永遠成不了一個偉大的城市。
上海畢竟還是一個有實力的明星城市。向來,做明星夢的多,能成為明星的少。中國花幾百億來打造幾個明星城市是可以的,但讓全國眾多的城市都有這種機會是不可能也不必要的。一些環境專家指出,如果全球都要達到美國城市這樣的水準,能源需要7個地球才夠!事實上,現代化應當是多樣性的,中國都在模仿香港,我們誤以為香港的面貌就是現代化的面貌。北京的CBD就在復制一個世紀以前的曼哈頓。其實工業化階段高樓林立的模式早已褪色,信息社會的城市面貌不應是這樣的!
上海是沒有必要仿效的。城市不是供人觀瞻的,而是讓人生活的,城市最終還是要返璞歸真,不能輕佻浮華。中國城市應是一個普通人生活的家園,而不是奢靡的公園。
上海缺乏原創性
葛劍雄(著名學者)
海派文化開始是貶意詞,諷刺那些“華而不實”的文學流派,例如張恨水、秦瘦鷗的鴛鴦蝴蝶派,但后來,大家漸漸把它當作正面的表揚了。實際上,它代表了文化的某種特點:開放創新、兼收并蓄。舊上海因為有租界,移民、老外都非常多,也帶來了新的管理模式,客觀上是比較文明的。
1949年之后,海派文化消失了,但新的還沒有出現。如今,上海只是表面的創新表面的繁榮,但人口的流動還不夠自由,還缺乏真正的思想、學術的自由,人才都僅僅被視為工具。上海可以出嚴謹的學術,我可以安心在這里做研究,但上海不適宜出思想,文化非常保守,如果我寫了很尖銳的文章,一般都不會在上海發表。
現在所謂的“海派作家”只是一種傳承,都在懷念舊上海,至今沒有出現成功地反映新上海的小說。在文化上,上海的影響力無法與北京相比,上海也有文化名人,如余秋雨、陳逸飛,但都是以其成功的商業化而出名的,可惜真正的商業化又比不上廣州和香港。
以上海為中心城市的長江三角洲是可以發展起來的,上海應該能夠成為一個經濟中心,但是,不太可能成為一個思想和文化的中心,因為她缺乏原創性。
上海文化是租借文化
朱大可(文藝批評家)
上海不是沒有文化,但這個文化是面子文化、假領文化。《馬路天使》里,趙丹衣服里面露出雪白的領子,那是專給別人看的。而我們這些上海人,就是假領一族,像“塌底棺材”一樣沒有里子。如今,這種外表的過度繁榮和內在的空洞,對比越來越強烈。
與文化中心北京相比較,北京的電視業的從業人員5年前就到達了20萬,而上海至今還不知有沒有2萬人。全國的制片、美工、攝影,包括港臺地區的,全都在北京漂著找機會,上海的電視人,充其量只是供職于官方機構。上海的戲劇也在萎縮。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小劇場一度生根發芽,也出了張獻這樣的新銳劇作家。但現在,先鋒劇場也走向沒落了,著名的真漢咖啡劇場不得不賣掉了事,曾真實而美麗的泡沫一個個破滅了。
上海的小說界只出了個王安憶,詩歌更是快完蛋了。而文學批評,已經是上世紀80年代的事了,喪失了先鋒性和前衛感。現在,上海連流行音樂也沒有了,更不用指望搖滾了。這可能不僅是上海的問題,但一些很有創新精神和銳氣的藝術家在上海不得不被“招安”:瞿曉松去了音樂學院,馬原當了老師,格非跑去了清華……因為他們會感覺得自己整個被上海消解吸納掉了。在上海,一種強烈的規范意識在影響著每個人,個性是很難保持著它的銳利的。
很多人說,上海可以容納任何人。不錯,但前提就是你不與任何人發生關系。我出生在上海,住在上海,生活在上海,但我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惟獨沒有上海的朋友,也與上海的文化沒有任何交流。這才能保持我自己的獨立性,得以從容地與世界交流。上海的文化環境很封閉,很保守,不像應該意義上的國際大都市。而現在的建筑格局還在加劇這種隔膜。30萬臺灣人在上海,認可上海,是因為上海的封閉使他們感覺安全和自在。
上海想做成一個萬國博覽會,可惜這是租借文化。上世紀30年代的海派文化,海納百川,中國的老作家中沒有一個不是在上海作過一番事業的,魯迅、巴金、茅盾、施蜇存、葉靈鳳、戴望舒……他們從外來的文化催生出了原創的東西,可以破解各種文化障礙,所以形成了一個真正的文化高峰。而今天,雖然上海的大劇院很豪華,藝術節很龐大,但那都是別人的熱鬧,對自己的文化沒有推動,永遠都不是自己的根基。
經濟的開放同文化的保守,形成了上海的怪異和諷刺
何立偉(著名作家)
城市與人一樣,魅力來自個性。實際上,它不需要所謂榜樣。我在上海生活過,我覺得她相當不錯,她的迷人處是非常現代。但我也喜歡我自己的城市長沙,她的迷人處是非常散漫,她符合我的性情。我設想長沙學成上海的樣子,我會覺得我自己無處安身。
上海最成功的地方是吸引了全世界的外資外企,以及她在城市發展上的戰略規劃。相對來說,她的文化卻極為保守,這不是因為上海缺少文化的創造力,而是這創造力受制于各種因素的限制。上海的紙質傳媒的質量無法與北京、廣州、成都等城市相比,電視傳媒的活潑豐富也不能同北京、湖南和浙江比,甚至三十年代風起云涌的海派文學也式微到不能同毗鄰的南京比。這種經濟的開放同文化的保守,形成了上海的怪異和諷刺。
我感覺到,上海的人力資源中最優秀的部分都是來自外省的人。那些最具創業精神,打拼精神的,幾乎都是外省精英。而我接觸過的上海本地人,都比較求安逸,他們愿意生活是精致的,放著奶油和方糖的。他們還有毫無道理的優越感,顯得十分可笑。
上海不是文化熔爐
李杭育(著名作家)
上海不能用榜樣城市來描述。上海這座城市不錯,但她的城市功能不必其它城市來擔當,她的發展態勢也沒有可模仿性。
上海的文化也有偏頗之處。上海外來人口特別多,但和城市卻不能很好地融合。歷史上,上海的海派文化是與各地知識分子都來到上海發展的關系是很密切的,而現在,中國人口浮動的主要還是打工者,知識分子流動的趨勢并沒有出現。一個大都市的文化形態應當是雜交的。我在紐約呆過,紐約就是一個大熔爐,而上海卻完全不是,非常單一。
杭州也在長江三角洲的區域內,我認為杭州不應學上海,而是應利用上海。例如,上海的工業成本高,一些服裝等行業就漸漸向杭州、江蘇等地轉移;上海的人口龐大,對杭州就是巨大的旅游資源。
上海的中心城市定位不可學習
畢竟(《香港商報》首席記者)
上海既是榜樣,又不是榜樣。上海這些年的經濟發展和繁榮,給大家樹立了目標,從這個意義上說,上海是榜樣。
但是,別的城市學上海,只能是東施效顰。學習也是不經濟的,成本太高了。
首先,上海的城市定位有著不可學習性,她的城市功能是輻射全國甚至東亞的金融中心。從歷史上來說,上海有著“東方巴黎”的輝煌;從地理上,上海位于長江三角洲、華東地區、東部沿海。難得的是,上海周邊的城市,甚至更遠的合肥、南昌都自覺根據上海的規劃來調整城市功能。而珠三角的穗、深、港都在爭華南的龍頭地位,北京、天津也各有自己一套城市規劃。這點遠比不上上海的輻射力。
其次,上海城市文化也有自己的特殊性,歷史上,上海文化是蘇錫常一帶文化的結合,而這一帶又是東晉士大夫階層的落腳點,江浙一帶的進士歷史上就是最多的,依托這種深厚的文人傳統,上海人形成今天文雅、精致的風格。上海尚實力不尚空談,所以上海人特別講究規范化。《福布斯》中國富豪榜上排名第二的許榮茂的兒子談到,在他投資的公司里,上海的公司是最規范的。以前,廣東發展迅猛是因為“敢為天下先”,而現在,是一個“誰規范誰發達”的理性市場了。
第三,上海還是中國政策催生的產物。上海就像是一個橫空出世的圣嬰。國家對上海高度重視,給上海提供了許多優惠和便利,甚至還有大量的資金,給上海提出一個建設中國的經濟龍頭和金融中心的目標,上海也確實因為政府效應吸引了很多外資。上海成功申辦世博以后,起碼還可以把繁榮再延續十年。
上海也有自身的弱點。第一,上海的支柱是國有企業,但是上海國有企業的改革成效并不明顯。第二,上海的經濟發展很快,但老百姓得到的實惠卻不多,老百姓的工資、乘坐出租車次數、人均居住面積、可支配收入等等變化和其經濟的發展不成比例。而且,上海繁榮的背后還有很多弱勢群體,反映貧富差距的基尼系數較大,而反映食品在總支出中所占比例的恩格爾系數也偏大。第三,上海是政府政策支撐起來的,是靠外向型經濟來推動的。外力并不是最可靠的東西,下一步上海就要考慮自身發展的動力,尋找一種更深層次、良性的、可持續的發展模式了。這才是符合經濟發展規律的。
上海并沒有優秀的企業家產生
趙曉(財經評論員,現居北京)
上海現在建設得很好,是綜合了區位優勢、海派文化、政策傾斜、以及上海人的精明算計……等等因素,我們很難從中找出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通用法則”。而即便是以上條件中的任何一項,也都是不可復制的。
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上海并沒有優秀的企業家產生。這至少說明了上海在培養非公有經濟的體系上存在欠缺。許多世界500強的大公司都進駐了上海,但他們是怎樣從香港、新加坡、東京等城市來的,也同樣可以怎樣地走。很多從東京來到浦東的人甚至會有一種感覺:怎么飛機轉了一圈,又回東京了?上海現在又在恢復建造世界第一高樓,但高樓大廈并不是經濟發展的標志——現在的世界第一高樓就在經濟狀況不佳的吉隆坡。上海的硬件已經初具大都市的雛形,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上海是只好鳥籠
袁岳(零點調查董事長)
如果說上海有什么弱點的話,那就是上海的那種有些自以為是的文化。因為自以為是,所以容易形成一套自己的規則,造成一種精英主義,很可能與其他的公認規則起沖突。可想而知,抱著精英主義的態度去對農民推銷你的產品,結果會是怎樣。
在經濟上,上海并不利于創新精神的發揚。上海很難冒出新人,也很難有本地的名牌產品。一般都是品牌在全國打下了名頭,上海這個市場才會認可。我覺得,以上海為代表的長三角文化,是鳥籠文化,上海是個好鳥籠,企業是金絲雀才有機會進來,有利于大企業、頂級企業發展。以北京為代表的京津文化,是鳥文化,一些壟斷性行業對政策的反映是敏感的,在這個過程中政府部門也充當了市場中的“鳥”。而珠三角呢,是鳥園文化,什么樣的鳥都可以進來,什么樣的企業都可以發展,充滿活力。
“萬國博覽”好嗎?
登琨艷(臺灣建筑設計師)
我是臺灣人,臺灣人對老上海都很神往。我1990年來上海的時候,覺得上海人好、單純、保守,文化質感也不錯,城市和想像中差不多。可是這些年上海開始發展起來,有些發展卻讓我生氣——當然,我指的是城市建筑方面。比如浦東新開發區,我住在浦東岸邊,眼睛每天都在被浦東強暴;新天地,破壞古建筑,把傳統的老上海抽取得只剩了一張皮,骨子里的結構、韻味全拆掉了;蘇州河公寓則根本不應該拆掉,這是原汁原味的建筑,完全可以把老建筑的功能更替,給其一個新的價值觀。當越來越多的歐式建筑出現時,我的感覺更難受了:沒有民族文化的屬性,失去母文化的特征,上海是否快成一個垃圾建筑的殖民地了?
這樣的情況不僅僅出現在上海,全國都有這樣的毛病,中國幾乎就沒有新建的時尚好建筑。
中國在發展,可是發展就應該意味亂七八糟嗎?這么多年過去,“時尚之都”巴黎還是巴黎,優雅、時尚。像布拉格、華沙這樣的城市底子也很厚,很美麗。有人說新加坡是“花園城市”,但在我看來沒有人味、很無趣。中國近十年來的建筑幾乎是全球千年來建筑的總和,“萬國博覽”好嗎?我看沒有誰是誰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