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的羅曼史

那該是40年前的春天吧!

剛結婚的父母不知如何稱呼對方，婚前總共才見過幾次面，說的話不到20句。婚后好幾年，父親才叫母親“林妹”；母親則叫父親“喂”，那是發(fā)語詞，也像驚嘆號，就暫充名字。

那時家中人口多，吃飯得敲鐘分配食物，20世紀40年代的臺灣，人人得了饑餓癥，飯量奇大，配給的米又粗又黃，很快就米缸見底，嬰兒喝米漿，大多數的人吃番薯絲。生活的壓力讓人無氣可出，父親越來越沉默，母親越來越嘮叨，他們都來自破碎的家庭，不知道什么叫愛，他們正要開始學習。

婚姻的開始是充滿險境的，年輕是致命傷，性格差異是致命傷，不認命更是致命傷。好幾次，母親半路攔下父親的腳踏車不讓他出門，父親推開她，還是走了，這一走，非到夜深人靜不可，他總是躲到電影院里，連看好幾場電影，也許是電影看得太多，給大姐取的名字有點洋味，只因迷上艾娃嘉娜，大姐的名字也有個“娜”。

從我懂事開始，母親就常跟父親賭氣離家出走，“出走”這件事在那時的女人心中，大約帶著轟轟烈烈的性質。她不見了，她自由了，她恐慌，她想念、著急、擔心，于是她又回來了。這種短暫的抗議帶著一點毀滅性也帶著一點甜蜜，一直到她發(fā)現這種行為無濟于事，才不再有離家出走的念頭。

對于這種抗議，父親通常沒有反應，應該說不知如何反應，他自己的母親曾經為了抗議離家20年之久，他習慣了。因此母親只有無趣地自動回來。在婚姻中，如果女人要在男人身上尋找浪漫熱情，男人要在女人身上尋找溫柔體貼，那注定是要失望的。我們常看到的是，女人結婚越久越強悍，男人越來越古板無趣。生了5個孩子之后的母親，也許覺悟到這點，因此變得強大起來，她不再離家出走，轉而要重整這個家。她把家里的廂房改成商店，把豬舍夷為平地，柴房擴建為小朋友的房間，于是，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藥店開張了，她變成鎮(zhèn)內最年輕的藥房經理兼藥劑師。頗通藥理的母親另拓財源，使我們在20世紀50年代就擁有第一部電話、第一臺電冰箱、第一臺電視機，還有許多奢侈的進口衣飾。

在經濟上，父親漸漸變成次要角色，他不得不承認母親的魄力與才干。從那時起，他常帶著釣竿失蹤一兩天。不過，從海邊回來，父親總邊打瞌睡邊看店，有時還幫忙進貨，打掃衛(wèi)生。據母親說，這是她一生中最如意的一段時間。

三四十歲是婚姻的疲憊期，男人壯志已消卻不服氣，女人覺得青春不再卻不甘寂寞。當我知道有人暗戀父親，緊張得像做噩夢，那個女人不漂亮卻很年輕很清純，她常帶我們出去玩，教我們唱歌，在父親面前卻含羞不語。那時，年紀尚小的我，抓住一些事實的尾巴加上許多幻想，事情就變得具體真切。每當看到那個女人，我心里既感激又痛恨，感激她了解父親不為人知的好處，痛恨她故意討好我們。也許這一切都是幻想，但是千萬不要小看一個10歲的女孩，她已足夠監(jiān)視父母。

據我的監(jiān)視，父母親應該沒有背叛過對方，一方面是他們的道德觀念太強；一方面是他們的感情越來越好。每當父親因公出差時，總是帶著一兩個小孩，每到一個旅社，第一件事便是打電話給母親，同行的人都笑他帶小孩很是不方便，在那些旅途中，我知道一些已婚男人的婚外游戲。常常我們正要入睡時，同行的人來問父親要不要參加“特別節(jié)目”，父親總說：“不行，有小孩在呢！”年幼的我依稀體會到“特別節(jié)目”不是什么好事，夜里醒來幾度找尋，父親總是在房里。一直到讀大學，孩子們還是喜歡到旅館去突襲他。后來出國旅游機會漸多，他每到一處便給家人發(fā)一張明信片，張張都是工整的鋼筆字，他都這樣度過異地的漫漫長夜嗎？

然而，我總想在父母親之間找出浪漫美麗的愛情事跡，結果常令人失望。他們跟一般的柴米夫妻并無兩樣，閑時靜靜相對，怒時互打冷戰(zhàn)，甚至從來不過結婚紀念日，也很少相偕外出。只是備受母親呵護的父親，體態(tài)容貌比一般人來得年輕，除此之外，毫無蛛絲馬跡。

轉眼40年就過去了，他們兩人在面貌、身材、脾氣、地位的競賽中逐漸拉成平手。母親年輕時豐滿艷麗，父親清瘦斯文，中年時母親70公斤，父親60公斤，老年時兩人體重居然一樣，都是69公斤，面貌一般慈祥，脾氣一般平和，地位互相制衡，這歷程可得花上40年。

我結婚那一天，母親拿出她當年出嫁戴的手套，我套上它，它潔白如新。乳白色的小珠珠，好像是淚水凝結成的，我仿佛看到母親離家時哭泣的臉容。我問母親：“您認為爸爸是個怎樣的人？”她想了一下說：“他是一個很聰明很有修養(yǎng)的人。”這太不像是妻子的評語，比較像是老師的評語。我又問：“那您覺得德古是個怎樣的人？”她說：“太瘦了！不過是個好人，你放心去嫁吧！”

母親為我套上手套，婆婆卻送我一大束玫瑰，在婚禮進行中，我比任何一刻都要迷惘——也許婚姻只是這樣，明明知道玫瑰有刺，卻要去捧它，最好戴上手套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