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腕上系著一黑色細繩,凌亂地綁著些貝殼和木扣子。望著它們,我就會想起阿北。這個黃昏的冬夜,當我想用文字回憶他時,眼淚卻趕在落筆前掉了下來……
我叫卡卡,已經很少吃那種藥丸了。那一年,媽媽從孤兒院領養了我。回到家,她拿出個乳白色的迷你瓶子,裝了小小的藥丸,每天監督我吃下。那是用來治療自閉癥的。
我有了新家,還意外地有了自己的媽媽,可是我卻沒有朋友。和其他孩子在一起時,無論得到怎樣的盛情邀請,我的眼神總是拒絕。我一句話也不說,更不敢靠近任何人。盡管這有些辛酸,可我還是很滿足,因為至少我覺得自己是安全的,不會受到傷害。
升入高中的那個夏天出奇地熱,我帶著一股焦躁去學校報到。我習慣性地從后門進教室時,一個穿著格瓦納頭像T恤的男孩正坐在門旁。教室人太多,他的椅子被迫擠到了妨礙過道的位置。我推推他,示意讓我過去。他盯著我愣了兩秒鐘,突然伸出一只手笑嘻嘻地說:“走后門的都是要交錢的。”我突然煩躁起來,不耐煩地打掉了他攔在中間的手,不顧他尷尬的表情,走到了座位上。
后來,我知道了那個男孩叫阿北。他就一直坐在門邊的位置,有人出入時他仍要將椅子挪一挪才可以過去。有時從后門經過,我總是想起那次對他的無理,有些歉疚地看他把椅子向前蹺一下。很多次他從籃球場回來,瘦瘦高高的身體在寬大的T恤里晃蕩,額頭還滴著汗。他從外面進來,經過我身邊時帶起一陣風。聞到他身上那特有的氣息,我真想假裝平靜地把那罐早就買好的果汁遞給他。可是打開抽屜,我看見那瓶白色的藥丸,便又重新把它合上。
我實在缺乏與人交往的勇氣。
二
有一次語文課,突然背后傳來一張紙條:“你為什么從來不笑呢?我想你笑起來一定像個天使。”我認出那是阿北的筆跡,每次收作業時總能看見他那蚯蚓般的字。可是此刻,我卻聽見自己心中突然發出像玻璃碰撞般清脆的聲響。
此后,我無數次在回家的路上碰見阿北。他總是騎著山地車從我身邊經過,然后突然停下來跟我說話。我無法每次都用慣有的冷漠去回應他,或許還因為那次對他懷有的歉疚吧!我們熟悉起來,我擁有了這輩子的第一個朋友。
極為突然地,阿北給了我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他告訴我,那件格瓦納的T恤是他用絲網印上去的。我們有時會逃了枯燥的語文課去逛書店,捧著書靠在黑色的書架旁看一下午。有時我們會在冬天的晚自習后跺著凍得冰冷的腳跑到廟前街吃羊肉串,辣得鼻涕直流還猛吸氣不止,我們望著對方狼狽的樣子大笑不止……我發現,那個從我出生開始就丟失的表情,像冰雪融化一樣在臉上慢慢復蘇了。
后來,我又看見了同學們異樣的目光。女生們看我時眼里還摻雜著嫉妒,她們開始刻意地孤立我。可我不在乎,我想我早已被孤立慣了。這么多年來我擁有了第一個朋友,我不想失去,一點也不想!于是我仍然和阿北放學后一起走,偶爾逃課去淘CD、看碟。再后來,班主任喊我談話了。
班主任是我的語文老師,雖然我老逃他的課,但我的語文成績經常可以毫不費力地保持在第一名,我是他寵愛又無可奈何的學生。那天我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阿北低著頭站在那里,臉上青了一塊,嘴角還有血跡,目光堅定而倔強。班主任看見我進來,第一句話就說:“卡卡,你以后不要跟這種垃圾在一起玩!”接著,聽他時而語重心長時而憤慨地說了許多話,我一直都沒開口。
出了辦公室,我把阿北拉到操場上。我很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他臉上的傷還疼不疼,可卻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我一直以來就不是善于跟人溝通的孩子,于是望著他嘴角殘留的血跡拼命地掉眼淚。阿北變得不知所措起來,他慌張地把手臂舉到我面前,說:“別哭了,別哭了,我沒帶紙巾,用袖子給你擦眼淚好不好?”
那個黃昏,我們坐在秋千上,阿北給我講了很多。他說他的家庭,說他父母離異的婚姻。他父親忙生意一直都不管他,每次他和別人打了架,父親回來就是一頓不分青紅皂白的毒打。初中時因為打架,阿北轉了好幾次學,進一中也是花了很多錢學校才肯收的。
“我才是那種花錢走后門的人,可我不想回那個家,我恨他!”阿北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乳白色的小藥瓶。那正是我時常帶在身邊的瓶子,我正要搶過來,他卻一把打開瓶蓋,拿了一顆丟在嘴里。我急得連忙喊著讓他吐出來。“已經吞下去了!”他笑嘻嘻地說。我急得哭起來:“那不是維生素!”阿北頓了頓,突然很認真地看著我說:“不管是什么藥,我陪你一起吃,你就不會覺得孤獨了。”他的眼睛亮亮的,風從操場吹過,卷起了我的頭發和衣角,我艱難地擠出幾個字:“答應我,以后不要再打架了。”然后,我看見阿北慎重而又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阿北都老老實實呆在教室里,上課不再睡覺。我在晚自習后也不再和他去吃烤羊肉串,而是留在教室幫他補數學。期末考試時,阿北的成績居然上升了十幾名。作為感謝,他送了一條用貝殼和木扣子做成的手鏈給我。“喏,我自己做成的,沒人送,看你的豬爪兒勉強也能套進,給你算了。別再找我要補課的酬勞了。”我氣得直想捶他。
考試以后就是長長的寒假,我打了幾次電話到阿北家,總是沒人接。我做了張卡片,上面有兩棵小小的樹苗,正努力地破土而出。我想,我們都要好好的。
開學的第一天,我帶著卡片去了學校,可是阿北卻一直沒有出現。我的心也空空落落了一整天。
晚上吃完飯,媽媽突然說:“卡卡,我有話對你說。”她在我身邊坐下,用充滿柔情的眼睛看著我。十年前,她把我從孤兒院領出來時,就是這樣的目光。我想,那真是我最最不想辜負的眼睛。
“卡卡,媽媽也知道阿北是你惟一的朋友,可是老師昨天打來電話,說他跟人打架被抓到派出所去了。媽媽希望你能跟健康的孩子們一起玩……”原來這就是阿北一整天都沒來上學的原因,心里突然滿是失望。回到房間,我從書包里掏出那張卡片,把它撕得粉碎。
第二天我沒精打采地去教室,經過后門時我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門邊,正望著我微笑。我冷冰冰地說了一句:“你真讓人失望!”然后又補了一句,“讓我過去!”笑容在阿北的臉上凝固,然后慢慢地消失,他機械地挪了一下椅子,呆呆地看著我走過。
后來我不再和阿北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好幾次他打完籃球從我身邊走過時都停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么,可是終究還是走開了。一個月后,阿北又轉學了,那個門邊的座位就這樣空了下來。為了不再妨礙進出,班主任說要把那張桌子搬到儲物室去。那天傍晚,我去整理阿北留下來的東西。在他的抽屜里,我找到了許多東西。看見其中的一件時,我再也無法控制地痛哭起來。
后來我有了許多朋友,他們都是媽媽說的健康的孩子。我去醫院復查時,醫生說我不用再吃藥了。媽媽摟著我又是哭又是笑,可我一點兒也不激動。再后來,我無意中聽說阿北那次打架是因為有人說我有自閉癥,所以我的親生爸媽才不要我了。于是,阿北拿起一塊磚砸破了那個孩子的頭。直到現在,我再也沒有見過阿北。
我的故事到這里就講完了,此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無比寂靜的冬夜。我望著書桌上那只乳白色的小藥瓶,它在臺燈下泛著溫柔的色彩。瓶身的小標簽上歪歪扭扭地寫著:“阿北的藥”,那是我看過許多遍的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