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07年的春天,畢加索在巴黎人類博物館看到線條隱晦、形體奔放的黑人木雕,大受啟發,于是創作了《靜物與骷髏》、《披紗的裸女》等名作,掀開了立體主義繪畫的新篇章。其實,在畢加索之前的馬蒂斯早已從民間的藝術中看到了精髓,非洲的雕像、教堂的壁畫乃至質樸的陶罐和剪紙都成為他創作的觸媒。民間藝術得到大師們的青睞,就因為這些民間藝術形象鮮活、鮮明,造型生動且意味深長。它蓬勃的生命精神讓一切矯飾之作黯然失色。八大、白石老人、近代林風眠等無不從民間藝術中汲取營養,從而開一代新風。青年畫家吳宇華的畫學觀念,正是著眼于這些作為草根文化的民間藝術,并以之入中國畫,以之重塑筆墨的生命精神,居然開創出一個屬于他自己的藝術世界,這實在不易。
作為接受過美術院校正規訓練的本科畢業生,吳宇華不乏作畫的技巧。但技巧卻不等于藝術的生命精神。故在求學期間,他就把眼光投向敦煌、永樂宮的壁畫,這里不但有傳統,更有他夢寐以求的原始藝術生命,以及筆墨間涌動的質樸和天真。無名氏筆下的佛經故事,眾多翩翩飛翔的飛天以及生動逼真的各路神仙形象,匯成了一股生氣遠出的生命流。藝術就是這種生命感悟的瞬間定形。八十年代中后期他所臨摹的《永樂宮壁畫》及《夏河》等創作,都可以看出他以民間藝術融入中國畫的初步嘗試。這些作品線條流暢樸素,造型準確生動,賦彩制形,皆有新意。特別是人物眼神的點繪,傳達出人物內心微妙的心理變化,可謂得其神遠。九十年代中葉,吳宇華畫了一批工筆《寫生人物》系列,以及《春》、《夏》、《秋》、《冬》四條屏、《韶光》等,這些作品格體精微,筆無妄下,線條遒健,巧變韻雅。可以代表他師承傳統繪畫的一種風貌。

吳宇華真正領悟民間藝術的文化底蘊是在他深入研究明清青花瓷畫以后。他曾用很多的精力收羅各種青花瓷畫,汝窯、官窯等名瓷古玩他收藏不了,但散落民間的瓷繪殘片同樣記錄著傳統的精髓。十數年來,他竟收藏了二萬多片殘片。這些明清瓷繪殘片上的山水、花鳥、飛禽奔獸、仙人仕女,都以獨特的方式展示生命之舞的神彩。他被迷住了,以為遠處求佛,不如近處探寶。于是沉潛其中,心追手摹。不幾年,畫風大變。他的最為生動最為成功的作品,大多是民間題材、文人筆調的小品。
吳宇華收取青花瓷畫精髓以文人筆調創作的小品畫,以率意簡練的筆觸表達他對民間文化的體悟和理解,簡雅而天真,質樸而生動,簡遠的意境中傳達出活潑潑的天機逸趣。其藝術特色如下幾點最為鮮明:
一、質樸而情真。質樸是民間藝術的生命內核。質樸之畫,代表著本色的淳樸真誠,沒有人為的巧飾。他的用筆極為簡練,草草幾筆勾勒形貌,約略成像,意到便止。這樣的造型,因簡而得其厚。不過,這簡不是簡單、貧瘠。如他的《耕息圖》、《悟道圖》,農夫耕累而息,高僧冥坐而悟,都是逸筆草草,但神態畢肖。這“點睛”之筆,便是真誠之形。這種刪除一切繁縟細節的手法,不妨看作是畫家真心的一種流露。瓷繪上的高僧,往往被畫得很“俗”,但質樸不等于通俗。吳宇華的小品畫有文人的情調,這是他對瓷繪“俗”的改造。如《柳蔭高士》圖,畫面上二人對弈,一人觀棋。岸樹輕揚,假山相伴,遠山隱約,這種環境氛圍的渲染,烘托出一種文人情調,這無疑是吳宇華理想中的人生境界。畫面雖簡,情調卻雅、卻真。質樸而真,畫自然生氣溢發。

二、天真而趣雅。民間藝術的精髓是天真有趣。原始彩陶、非洲木雕、剪紙、泥人無不有一任天然的稚拙之趣。吳宇華的各類小品,多不求形似,主觀色彩強烈,夸張變形,達情賦形一以趣。他的《搔耳圖》、《牧牛圖》,都是將日常生活素材加以提煉,突出某一細節,從而產生濃烈的情趣。他發表于《江蘇畫刊》的騎牛牧童,平行的眉眼,三角形的闊鼻,尖翹的手指,生動有趣,吹笛之樂躍然紙上。而《牧牛圖》的牧童,手牽牛繩,垂眼相呼,似與牛在對語。馬蒂斯有句名言:“精確不是真實。”吳宇華作品的簡化和變形,就是源于其天性中的這份趣味。因此,其畫變形的稚拙反而更接近藝術真實。不過,日常生活材料的趣味也有雅俗之分,吳宇華挖掘特定素材的表現力,讓趣味更清雅脫俗。他根據嘉靖朝瓷繪而作的《月下雙清》圖,繪裸胸高僧,左梅右竹,假山孤月,筆簡形清,有蕭然出塵之趣,這正與原物之趣拉開了距離。
三、境清而神遠。中國畫歷來以境界論高下,以氣韻生動作為評畫的重要標準。游戲筆墨,自出機杼,一任自然而為之,這是吳宇華追求的高境。他的畫,境界清曠而意境幽遠。他走出傳統山水、人物的表現技法,能大膽運用現代視覺藝術中的圖底關系,讓虛實互生妙境。他的《晤對圖》、《煮茶圖》等作品,都是實景少而虛景空,境得以清,神得以遠。另一幅極端的《云山》圖,畫面幾乎全是空白,下方云山尖塔為實,上方遠山為虛,四方全空,內外全通,主體精神與天地相往來,不著一筆處,神意彌漫,真是耐人品味。林風眠曾從瓷繪中改造出銳利光潔的線條,空清疏朗的境界,但林風眠的這些畫有更多的裝飾性。而吳宇華從另外的視角開掘瓷繪的線條內韻與文化底蘊,善于以暗示或空白制造一種精神氛圍,從而超越形的束縛而達神遠。他的《拈花相看》圖,畫一仕女拈花而視,暗示了佛教拈花微笑的不言之境,有畫外之致。他的《流香》圖也只幾片飄逸的葉子,淡淡的花朵及一輪明月,清幽脫俗之意自花葉外傳出。這種以小見大,以有限傳無限的手法,含蓄蘊藉,別有風流。故吳宇華的畫,讓民間藝術的文化精神在文人畫的情調中延伸,他的畫也因之烙上了個人的審美標記。
創新總是曲折,發現總是艱辛。吳宇華自取危途,踽踽獨行。幸好他性尚簡淡,不慕虛名,星夜孤燈,獨自在其藝術世界中尋找美的新發現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