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宗迪
一九四九年之后,民俗學一直是一門很苦命的學科,最初是因為它有政治問題,出身不好,被劃成資產階級的成分,因此,無法在社會主義的學術陣營中立足,只好打著民間文學(最初叫“人民口頭創作”)的旗號韜光養晦。后來,不搞階級斗爭了,民俗學卻又因為無法在早已被文史哲“列強”瓜分完畢的學科地圖中找到自己的地盤,而差點沒能擠進學術殿堂的大門,最后只好寄托社會學這門外來學科的籬下暫且安身。幸虧有鐘敬文先生細心呵護,慘淡經營,才在北京師范大學綠樹掩映的小紅樓中為它留下了一息香火。在中國,再也找不出一門學科的命運與一個人的命運如此息息相關、生死相依,再也找不到一門學科的生命像民俗學這樣端賴一個人生命的延續而得以延續,如果不是鐘敬文先生長壽,活到九十九,中國民俗學就是有九條命也早就沒了。也許,只有再過許多年,當這個世界在現代化的風潮中變得滿目滄桑,當我們的生活和心靈變得面目全非,當后來人只有透過民俗學家艱澀的著作、博物館幽暗的櫥窗和老人們破碎的記憶,懷想我們民族舊日的生活和德性,人們才會真正透徹地體會到鐘敬文先生的意義,才會意識到,鐘敬文先生所悉心守護的豈止是一息民俗學事業的香火,更是想借此為我們的民族傳統保存一縷渺渺香魂。
如今,這門學科漸漸顯示出時來運轉的光景,民俗學、民間文學的博士點在好幾所大學建立了,民俗學家也經常在大眾傳媒上拋頭露面了,書店中關于民俗和民俗學的書也亂花漸欲迷人眼了,各種跡象都表明,鐘敬文先生傳下來的香火正在一天比一天地興旺起來。更具有實際意義的是,對民族民間文化的研究、保護和搶救,不再僅僅是幾個學者們孤獨的吶喊,而是已經成為一種上下一致、全面動員的政府意志和民眾行為。在雜語喧嘩的學術界,民俗學的聲音也一天天響亮起來,歷史學、文藝學、人類學、社會學、法學等等,這些從來就是趾高氣揚的“大學科”如今也開始對民俗學這個小兄弟刮目相看了。民俗學學科的自身建設也日益規范化、制度化,日益融入現代學術體制的版圖,民俗學者正越來越熟練地使用著通行的學術理論和方法從事著對民間社會、民俗現象的田野研究和理論闡釋,民俗學這門土生土長的學問正在逐漸蛻去它與生俱來的草根氣。
但是,蛻卻了草根氣的民俗學還是本來意義上的民俗學嗎?民俗學不僅是關于民俗的學問,而且應該是立足于民俗生長于民俗的學問,民俗學要真正切中民間生活、民族傳統的命脈,就不應該是學者們置身局外對于民間生活居高臨下的審視,而應該是沉浸其中追隨民間生活、民族傳統的啟示而心領神會的述說,要理解民俗的意義,只有在民俗中思考民俗。民俗學者固然應該成為訓練有素的學者,但他還應該是一個深諳人生三昧和世俗真諦的“俗人”。學科的制度化當然是學術發展、學科自立的必由之路,惟其如此,一門學科才能登上現代學術的殿堂,但是,在登堂入室的同時,一門學問,尤其是像民俗學這樣土生土長的學問,卻也斷斷不應該斬斷自己與生俱來的草根,因為,那草根正是一門學問獲得其生生活力的地氣所在。如何在學術制度化、自主化、摩登化,從而實現“與國際接軌”的同時,又不斬斷其與歷史傳統和現世生活的聯系,不陷入學術八股的藩籬,不流于艱澀而空洞的概念游戲,從而保持其理解生活、參與生活的力量,這委實是一個值得所有學科深長思之的問題。
其實,就連“民俗學”這一名稱本身,就已經預先暗示了一種疏離的傾向。采集、記錄、解釋鄉土風俗的活動自古就有,它是中國傳統史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傳統文獻中,它大多是以“歲時記”、“地理志”、“風物志”乃至“博物志”的名目體現出來,“民俗學”只是現代學者在西學影響下對這種學術活動的重新命名。一個命名展現了一個學術視野,呈現了一種態度,現代學者把對風俗的記載和解釋這種古老的學問重新命名為“民俗學”,就已經暗示了他們對于自己的研究對象所持的態度。
現在我們在學術上稱為“民俗”的東西,在傳統文獻和日常用語中稱為“風俗”,“民俗”和“風俗”有相同的“所指(reference)”,但卻有著迥然異趣的意味(sense),兩個用語,體現了說話者不同的立場:當我們說“民俗”時,我們說“某個地方的民俗”、“某個時代的民俗”、“當地的民俗”、“外國的民俗”等等,我們說的仿佛不是自己的事情,我們不是“民俗”中的那個“民”,我們是“民”的觀察者、記錄者、研究者、欣賞者或批評者,那些民俗是民眾的事體,與我們自己的生活無關;而當我們說“風俗”的時候,我們說“過去的風俗”、“舊時過年的風俗”、“中秋風俗”、“老家的風俗”、“我們那里或你們那里的風俗”、“已經消失的風俗”等等,我們說的是自己的生活,自己曾經有過的生活,或者雖然已經消失了卻仍然讓我們懷念牽掛、仍活在我們身體和心靈的記憶中的事情,總歸是我們自己的生活;風俗,是我們曾經、依然浸潤在其中的傳統。
“民俗”與“風俗”的區別,就像“民居”一詞和“老家”、“故園”的區別,“民居”是觀光客眼中的老家,而“老家”是我們自己的家園,是我們安頓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的地方,供養自己的祖先、孝敬自己的父母、養育自己的兒孫、耕種和收獲自己的莊稼的地方,誰會將自己祖祖輩輩居住的老屋田園稱為“民居”?除非是一個數典忘祖的浪子。
古人為什么用“風俗”一詞表示自己的生活?“俗”字好理解,“俗”字與“雅”相對,就是指那些還流傳于鄉野市井、沒有被書寫為文字、沒有載于典籍,因此還是不登大雅未經文人修飾潤色的東西,那么,“風”呢?風只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風可以吹彎樹梢,吹謝落花,吹皺一池春水,可是,風俗卻是一種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的人文現象,那在大地上來去無蹤、游蕩不定的風,又與風俗有什么關系?
我們這樣提出問題,是因為我們已經忘記了風對于人間生活的意義了。因為我們已經離風很遠,我們民俗學者大致是生活在城市里的,遠離大地和風,風,對于我們只是一種偶爾會因為它的作怪而令我們煩惱的否定性因素,比如說,風吹跑了我們晾在窗外的衣裳,風令我們的孩子著涼感冒,風影響了我們打羽毛球或踢足球,風給我們的城市帶來沙塵暴,風把鹿特丹港的一艘油輪吹翻而導致原油泄露,如此等等。風是我們在生活中想盡量回避和忘記的東西,如果風不來打擾我們,我們也不會想起它來,我們已經離風很遠,風只在遠離城市的鄉村大地上吹拂、游蕩和肆虐。
只有生活于鄉村大地上的人們,才知道風對于生活的意義,幾千年幾萬年前他們就知道了,因為他們就生活在風中,他們的生活離不開風。他們知道春天東風吹拂,空氣因而變得濕潤,天氣變得溫和,冬日的凍土開始松動,樹葉吐綠,草兒發芽,鳥兒開始在藍天中歌唱,燕子飛回了檐下的舊巢;他們知道夏天南風習習,送來酷暑,也帶來豐沛的水氣,帶來陰云密布、電閃雷鳴,澆灌得大地一片青蔥,也會讓河水泛濫,沖毀他們的家園和田地;他們知道秋天西方蕭瑟,空氣開始變得干燥、涼爽,氣溫隨之下降,早晨會有露水或清霜,草木搖落,瓜果飄香,大雁南翔;他們知道冬天北風凜冽,大雪封門,天寒地凍,萬物蟄伏,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都停止了活動,人們也收拾好一年的收成,塞緊門窗,燃起爐火,等待窗外的風帶來下一年春天到來的消息……
他們就生活在大地上,生活在大地四季流轉的風中,就像大地上的植物和動物一樣,他們實際上已經無需知道風,無需像我們每天傍晚七點半通過天氣預報了解明天的風力風向那樣知道風。他們的生命節律已經交織在風中,他們就是在風中生長的植物,他們就像風中的植物隨著四季風雨改變色彩和形態一樣,也會順其自然地隨著四季的風雨變換而安排、改變自己的生活。春種谷,夏收麥,秋收場,冬蟄藏,陽春三月換春裝,暮秋十月搗寒衣……生活在風中的人們,他們的生活,就像風中的樹一樣,隨風搖曳,隨風歌唱,他們的歌聲順風遠揚,憑風流傳,從幾千年前的風中一直流傳到現在,這就是《詩經》中那些純樸而優美的詩篇——十五國《風》。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習習谷風,以陰以雨。”“風雨凄凄,雞鳴喈喈。”“北風其涼,雨雪其。”“冬日烈烈,飄風發發。”透過這些詩句,我們仿佛仍能聽到數千年前飄揚在這片大地上的習習風聲、悠悠歌唱,仍能體會到我們的祖先們就像今天我們的鄉村父老一樣隨著四季風雨的流轉輪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
采詩者把這些來自鄉野的歌唱稱為“風”,不僅是因為它們像風一樣在大地上流淌,更是因為它們就在風中孕育和生長,就像一個地方的花草樹木和飛禽走獸一樣,反映了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
對于遠離大地之風的現代人而言,風是自然界中一種最沒有規律最不可捉摸的現象。但是,氣象學家都知道,風是大自然中一種最有力量也很有規律的現象,太陽的活動和地球的運動,導致不同方向氣流周期性的此消彼長,就形成了周期性的風向和風力變化,從而形成了氣溫、濕度、降水的周期性的變化,并最終導致了大地上動植物生長活動和人類生產生活的周期性變化,也就是說,正因為有四季風的流轉,才有了春華秋實、夏雨冬雪,才有了春耕秋收、五谷豐登,才有了隨著這大自然的節律展開的人間生活,有了在一個個歲時節日上展開的五彩斑斕、千姿百態的歲事儀式和節日慶典,春祈秋報、夏伏冬臘……
古人雖然不知道風的這種四時變化的天氣動力學機制,但他們卻年復一年地切身體會到這種季候風現象,他們知道同樣的風會在同樣的時候如期而至,帶來大地風光的變化,也給他們帶來豐收或災難,每年如約而至的風就像是一個從不誤時的信史,因此,他們就將這種季候風現象稱為信風,把風稱為天的使者。殷墟卜辭就有“帝使風”的記載,還有四時風神的記載,在古代民間觀念中,風確實是被看成大自然的使者的,緯書《河圖帝通紀》說:“風者,天地之使。”《白虎通義·八風篇》云:“風之為言萌也,養物成功。”風化成萬物,也決定人間禮樂教化,《樂緯動容儀》說:“風氣者,禮樂之使,萬物之首也。物靡不以風成熟也。”這說的不是比喻,而是實情。《國語·周語》說朝廷的樂官太師負責聽協風,即春風,發現春風開始吹拂了,就要報告天子,然后朝野上下,全面動員,舉行盛大的春耕儀式,即籍禮。《月令》是古人的時憲書,其中就不僅明確地記載了古人對四時風之變化及其對自然物候和人間生活的影響,也規定了與每個季節相適應的慶典、禮儀和政令。正因為古人切身地體會到,人間的生活是由四時來風推動的,因此,就遵循風的提示認識和理解自己的生活,就順理成章地把人間世那些世代流傳的、亙古不變的生活節律和生活方式稱為“風俗”。
大自然的風雨,決定了人間的風俗,決定了世俗生活的恒久模式和日常情趣,這就是“風俗”一詞的來歷。也就是說,在古人心目中,風,不僅是一種單純的自然現象,同時也是一種決定著人間生活盛衰休咎的人文教化,《毛詩序》云:“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禮記·孔子閑居》云:“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有什么樣的四時天風,就有什么樣的四方風俗,因此,古人就把王官(官方民俗學家)的“田野調查”稱為“采風”,每年陽春,王者就派遣“太師”,敲著木鐸,走州越府,“陳詩以觀民風”,《詩經》的十五國《風》自然就是這些王官民俗學家們采集編纂的方國風謠。
我們完全有理由說,中國古代民俗學從《詩經》就已經開始了,有意思的是,中國現代民俗學也源于八十年前北大教授們發起的采集歌謠的運動,中國古代民俗學和現代民俗學都發軔于歌謠搜集活動,難道是偶然的嗎?似乎是冥冥中有神靈的安排,這神靈就是風,天的使者。實際上,這不過是因為,歌謠具有最深入人心、教化人間的力量,就像大地上縹緲而有力的風,風靡四方,感天動地,品物流形,造化眾生,“無非教也”。
古人將歌謠稱為風,也許不僅是因為歌謠像風一樣風靡大地,感人至深,更是因為歌謠也像風一樣,有一定的季節性,隨四時光景的轉換而流轉。歌為生命的心聲,生命在不同的季節有不同風格,因此,不同的季節就有不同的歌聲,歌發四季,四季如歌。《禮記·樂記》說:“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和,故百物不失;節,故祀天祭地。”人間的歌聲與天地的節律相和諧,造成這種和諧的,就是人間生活與四時之風的遙相呼應,其實,追本溯源,被陰陽五行家吹噓得神乎其神的天人感應也無非濫觴于此。民間歌謠,并非像我們想當然地認為的那樣,也并非像市井中流行的那些俚曲小調,隨時隨地都可以放聲歌唱,那些古老的歌謠總是與一定的節日儀式相配合的,特定的季節,有特定的節日,也有特定的歌謠。可能正因為歌聲與季節相應和,古人才將音律和歷數相提并論,用黃鐘十二宮分配一年十二月,司馬遷在《史記·律書》中系統闡釋了十二宮與四時八節、八方來風以及十二月的關系,班固干脆就將《漢書》中記載歷法制度的那卷書名為《律歷志》。也正因音律與季節之間這種感應關系,古人才有吹律聽風的神秘之舉,即根據律管的聲音判斷風向和風力,從而斷定季節的起訖,這對于熟稔“風情”、慣聞天籟的古人,也許只是平凡的常識,只是時過境遷,現代人遠離了大地上的風聲和歌唱,這些平凡的常識才成了不解之謎,反過來誣陷古人這是巫術和迷信。
人間風俗與大地之風的關系,甚至決定了中國古代民俗學的著述方式。中國古代民俗志作品,真正成體統的大致可分為兩類: 一類以《月令》為代表,按歷時的結構記錄、編排一年四時各個季節的生產生活和歲時節日的宗教祭祀活動; 一類以《地理志》為典型,按空間的結構輯錄、收集天下各個郡縣州府的地理和民情。前者恰如其分地體現了風俗隨四時之風而流轉的節律,而后者又何嘗不是為了表現風俗與各地風土的關系,所謂“風土人情”是也。
實際上,這兩者都發軔于《詩經》,十五國《風》無疑就是十五國風俗志,而《豳風》中的《七月》,實際上就是豳地的歌謠式《月令》。
“民俗”和“風俗”講的都是“俗”,但“民俗”一詞著眼于“民”,“風俗”一詞著眼于“風”。當我們說“民俗”,就意味著我們把“民”看成“俗”的承當者,于是,“俗”就被對象化了,對象化為“民”這類人所承當的現象,我們不是“民”,因此也就不是“俗”的承當者,就成了超脫于“俗”之外的認知主體,成了價值中立的觀察者、記錄者、描述者和研究者。用認識論的二元對立把人轉變為與研究對象相互疏離的主體,從而轉變為單純的認知者,這是所有現代科學成立的基本前提。啟蒙主義為世界祛魅,在破除迷信和癡妄的同時,也剔除了世界的魅力和神韻,從此世界就成了毫無意義的可以隨意利用的物,成了各門按照物理學模式建立起來的現代科學分片包干的“田野”,民俗學在這樣的世界上能干什么呢?它發現這里根本沒有自己的地盤,因為它想占的地盤早就被人類學、民族學和社會學瓜分了,但這卻不是因為它來得太遲,反倒是因為它來得太早,早得已經不合時宜。民俗學為了加入現代科學的圈地運動,不得不改弦更張,放棄對風俗和風謠的歷史意義的理解,轉而像人類學和社會學那樣從事對社會和人群的公式化描述。當今之世,一個民俗學者要能領略并傳達民俗的內在意蘊,好像很難由學術制度和研究方法得到保證,而全靠他心中那點沒有泯滅的靈光。
基于對風俗的這種理解,可以為我們體會當下中國民俗學的立場提供一個立足點。在原初的意義上,民俗就是風俗,民俗學家就是風俗學家,民俗學者研究的是本土的風俗,就像我們沐浴于大自然的天風天雨之中一樣,我們也與生俱來地就浸潤在本民族的風俗人情之中,我們就是這種風俗的產兒。正是在這里,體現了民俗學和人類學的根本區別,民俗學家不可能像一個人類學家那樣,置身度外,甚至居高臨下,做一個冷靜的、客觀的、精明的旁觀者,僅僅把“民”作為自己研究、同情、“算計”的對象,那些“民”,就是我們自己的父老鄉親,就是我們的兄弟姐妹,就是我們自己。這些風俗造就了我們,而我們也造就了風俗,我們的生命在風俗中得以寄托和展開,風俗也正借我們的生命而得以延續,我們的知識、學識,只有在這廣袤的風俗世界所開展的語境中才獲得意義,而風俗也正是通過我們的認識和理解才從幽昧深邃的生活世界中凸現出來,成為一幅生動的風情畫卷。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民俗學者,我們不僅在客觀地記錄、描述風俗,然后就把我們的記錄和描述寫成學術著作發表,去評教授或者拿到國際上去交流,或者干脆讓它躺在檔案室和博物館中,任其被人遺忘,被灰塵覆蓋。民俗學不應僅僅成為民眾生活和民族傳統之外一個自成一體的學術建制,而應該成為民眾生活和民族傳統自我闡釋、自我理解、自我延續的一個生命環節,民俗學家本身就是一個本民族風俗傳統的闡釋者、傳承者。當然,我們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與生俱來地是民俗的傳承者,但民俗學家與一般的無意識的傳承者不同,他們通過自己的闡釋和敘述,將一直還沉浸在無意識狀態的民俗提高到意識的層面,將巫術變成儀式,為儀式賦予意義,將迷信變成教化,為神話賦予理性,將生活變成傳統,使傳統獲得永恒,為江山留下傳說,將傳說變成史詩,將那些隨風而來也隨風而去的風俗變成民族文化殿堂受人敬重、銘記不忘的“大雅”,變成一個民族值得自豪和炫耀的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
作為一個民俗學家,應當具有這樣一種使命感。也許,這種使命感只能是對一個民俗學家的最高要求,是一個民族的民俗學的最高綱領,但是,作為一個民俗學的從業者,即使做不到這一點,他起碼也應該始終意識到,自己不是一個人類學家,不是一個社會學家,不是一個民族學家,他與這些“家”的不同在于,他不僅是一個生活在學院中的學者,而且更是一個貼近大地的“俗人”,他始終把自己作為“民”中一員,作為本民族傳統的產兒,始終謙遜地滿懷敬畏地傾聽那來自大地之風的歌唱和低吟。
莫言在一篇題為《會唱歌的墻》散文中講過一個很動人的故事,說他的村子里,有一個老人,無依無靠,也沒有什么家業,他惟一的愛好是揀酒瓶子,但并不是為了賺錢,老人將揀來的酒瓶子,在自己面向曠野的家門口壘成一堵墻——
這道墻由幾萬只瓶子砌成,瓶口一律朝著北,只要是刮起北風,幾萬只瓶子便一齊發出聲音各異的呼嘯,這些聲音匯合在一起,便成了亙古未有過的音樂,在北風怒叫的夜晚,我們躺在被窩里,聽著來自東南方向變幻莫測、五彩繽紛、五味雜陳的聲音,眼睛里往往飽含淚水,心里常懷著對祖先的崇敬、對大自然的恐懼、對未來的憧憬、對神的感激。
……會唱歌的墻昨天倒了,千萬只碎瓶子在雨水中閃爍著清冷的光芒繼續歌唱,但比之從前的高唱,現在則是雨中的低吟了。值得慶幸的是,那高唱,這低吟,都滲透到我們高密東北鄉人靈魂里,并且會世代流傳下去。
民俗學者的任務就是重新砌起這堵會唱歌的墻,留住大地上的風聲和歌唱。故事中的那位老人,似乎就是鐘敬文老人的寫照,用其一個世紀的漫長生命,砌一座會唱歌的墻。新世紀開始的時候,這位老人走了,會唱歌的墻倒了。雖然倒了,卻也留下許許多多完整的和心碎的瓶子,繼續在風聲中低唱淺吟,它們捕捉住風的旋律,把旋律變成歌唱,把歌唱變成文字,讓國風的旋律傳遍四方,流諸久長。
(《鐘敬文文集·民俗學卷》,安徽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四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