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尚秀之力

洪尚秀的電影非常生活化，而故事又并非影印的生活流，他很幽默，善于把握人物微妙的感情變化，而且很重視作品的內在結構。他電影的結構多數并不具有時髦的后現代特征，而只是簡單分出自然段（[生活的發現]），偶爾會有大塊的分段（[豬墮井]）或回環（[江原道之力]），但總體上看，并沒有刻意經營。一般來講，他會在每個自然段的開頭制作一句話的小標題，內容大多是概括這個段落的大意。這大概是他創作上的個人嗜好。對文本結構（形式感）的重視，并非簡單的導演自我標識，這是一個現代主義作者的基本特征。

[豬墮井的那天]

初試啼聲，洪尚秀的美學構成已經建立，分段敘事卻又彼此呼應，冷冽不乏詼諧并高度生活化的性愛描寫，在生活流的敘述中窺視人生的尷尬和失落，工于細節的輕移慢捻。其主題仍是洪尚秀萬變不離其宗的“人”之存在的荒謬，人物也永遠是洪尚秀本人最熟悉不過的，那些不得志的知識分子。這次是個三流作家，他得不到他所期望的承認，郁悶中與一有夫之婦產生戀情，兩人還算情深義篤。同時，三流作家還與為成人動畫模擬“叫床”聲的小女生有著瓜葛。不出所料，和洪尚秀影像中的男人一樣，他也不善于腳踏兩只床，或即使踏上了，內心的空落仍如影隨形。他為此丟掉了性命，被暗戀小女生的男孩殺害。

光看片名，就已經暗示了身陷困境卻無法起身的人生常態。“豬”可以作為一個泛指，誰是“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在與“豬”的本性競賽中，始終處于下風。骯臟、懶散的“豬”一般的生計一不留神地就與“人”撞個滿懷，并掉入井中。學人“呻吟”、召妓或召妓后的哭訴、酒館內發酒瘋。也許在洪尚秀看來，都是非“人性”的表現。

作為處女作，洪尚秀已顯示出清晰的創作理念。西方式的干裂敘事和東方化的人情疏離合謀出洪尚秀對人生常態的津津樂道，也使洪尚秀不僅僅專注韓國本島，而意欲與世界性話題接軌。只是本片在敘事上穩健有余，卻還不夠貫通。不少場面的鋪排頗有生硬之嫌，尤其是作家死后，作家又幽靈回返的場景，有游離整個影調的嫌疑。最后作家情人把登有作家遇難消息的報紙剪成幾塊后，鋪在地板上，表達和表現也已脫節，也許這里真隱藏著一個大而不當的概念，卻也顯示出洪尚秀初掌導筒時的急于求成。但在洪尚秀接下來的四部作品中，都得到了有效的修茸，終使他自成一派，極有可能成為亞洲21世紀初最值得注目和期待的作者導演。

另外，洪尚秀的作品不愛使用明星，但本片卻是韓國最優秀的男演員，影帝級人物宋江浩的首部電影。

[江原道之力]

——江原道，一個女人在這里埋葬了她全部的情欲記憶，而一個男人，則在這里緩慢地枯萎、衰敗。

洪尚秀電影中，[江原道之力]的結構相對比較復雜，它不是那種簡單的自然段式分布，而是用一半的篇幅先講女主角（女學生）的故事，然后再花一半的時間講男主角（大學教師）的經歷，最后，才讓他們在故事的尾處會合。我們只有在最后才能確認他們之間的不尋常關系，并對他們此前的怪異行為恍然大悟，原來這兩個人曾在江原道有過親密的經歷。

這兩個人基本上沒有正面出現在對方的故事里，但卻彼此成為一個重要的心理依據，他們彼此間的感情，極大地影響了各自后來獨立的情感故事。首先是女孩，她和朋友到江原道旅行，認識了一個年輕警察，在離開的前夜，她和警察的關系已經很曖昧。后來，她又再次來到江原道和這個警察見面，他們在海邊吃海鮮，在酒館喝酒，然后在旅館過夜，但最終她還是拒絕了警察的求歡。第二天，小警察送她回了漢城，在飛速駛離江原道的長途客車上，女孩終于放聲慟哭起來。為什么？因為她曾和心愛的男人在江原道有過美好的記憶，她以為可以與另一個男人（小警察）重溫這種感情，但是失敗了。

然后是那個男人，他已婚，是個很受女生喜歡的大學教授（和[女人是男人的未來]類似）。一次，他隨朋友去江原道旅行，可以想像，在他的心里也灌滿了重溫舊夢的幻想。但這次，由于一個陌生的漂亮女孩爽約，他沒能獲得艷遇，作為補償，他和朋友選擇了去嫖妓。但在酒館，他們卻發生了口角，教授一反常態，態度非常惡劣。艷遇未遂后的嫖妓，給教授帶來了雙重的失落，這種失落一是道德上的，一是情感上的。從愉悅的偷情到慘淡的饑不擇食，審美趣味的落差對一個敏感和傲慢的知識分子來說，刺激是尤其巨大的。

影片最后，女孩和教授終于再次相遇，他們如愿以償地上了床，但就在教授迫不及待的時候，女孩卻說：我懷孕了，動了手術，但孩子不是你的。在經歷了一段情感插曲之后，女孩對教授的感情發生了變化，她的這句話，也意味著兩人關系的徹底破裂，江原道之力的破碎。雖然隨后女孩依然為教授口交，解決了男人性的苦悶（這個情節也和[女人是男人的未來]驚人地相似），但一段感情卻無法挽回了。

事實上，沒有一段感情可以替代另一段感情，而所有“不可替代的感情”也并不是充滿了傳奇色彩的感情，它也很平常。人生大約就是在這種失落和錯愕中，不斷奮勇前進吧。而在這個過程中，女孩對男人的失望，是一種成熟的表現，當然，這種成熟也是有代價的。

[江原道之力]憂傷和冷漠的格局就是這樣產生的，憂傷是上天賜給女孩的禮物，而冷漠則是男人無法破除的詛咒。

[哦，水晶]

我們一般把本片譯作[處女心經]，不少人把此片當作情色電影。但洪尚秀的情色場面習慣性地只提供現場，而不輸入快感。

有人稱本片為洪尚秀最具自傳色彩的一部影片，開始便是獨立電影人滿腹牢騷地籌拍獨立電影時的場景。所拍影片內容近乎只字不提，但卻經劇中導演之口道出“只有獨立電影才是真正的電影”之語。影片還不遺余力地勾勒出這位獨立導演色厲內茬的滑稽嘴臉。但本片不是一部關于電影的電影，而是通過情欲的虛虛實實道出人性底層的悲涼和虛偽。導演助理乃一年輕女性，導演和他的朋友一富家公子都想得到她的肉體。而這位導演助理對根本性的性事卻一再排斥，當然最后還是淌出了她的“處女之血”。

洪尚秀的影片一向注重結構，除[生活的發現]較為條陳縷清外，其余作品都注重細節的呼應和敘事的拼接，而本片算是他結構最為復雜的一部。影片通過富家子和女導演助理的視角講述同一個故事，在鏡語上也不作變化，并在差異之處進行補缺，直至重合。強調出人心的微妙隔閡，即在同一場景中予人記憶元素的不盡相同。

影片主角應是那位先只愿享受擁吻的導演助理，按她自己的敘述是以前“行事”受挫，而最終對性事感到懼怕。影片借用閃回道出真相，她曾與她哥哥有過越限的親熱。有意思的是這位“哥哥”也有導演夢，但最終未果，倒靠妹妹養活。這顯然導致了她對性事的罪惡感，可人畢竟乃欲望之奴隸。導演助理說她要在某個島上交付貞操。其實這個島無所不在，最后性事的完成地還是在家旅館。人在欲望面前的不誠實、不果決在[哦，水晶]里也上升至人類對整個世界的不信任。洪尚秀的處理仍舊輕緩，并盡量不露感傷地諷喻人性最微妙的弱點。片尾富家子不緊不慢地質問導演助理：“難道你不介意嗎？你不覺得這太迷信了嗎？”，這里既有欲望釋放后的黯然，所謂的堅守換來了也不過只是冷冷的一句。也包涵洪尚秀對男性性立場的反詰，這在他的近作[女人是男人的未來]中表現地更為深入。

這是一部全黑白影片，很難洞悉洪尚秀棄用彩色的真正內因。欲望在這部影片里，對男性而言，是排憂解愁的工具，是場游戲；對女性而言，是獲取身份的儀式，是場戰爭。游戲也罷，戰爭也好，惟獨不是欲望本體的回歸，更談不上升華了。洪尚秀冷冷地注視著都市男女，難以逃遁的巨大失落。也就是說，他只是一個目擊者，目擊別人，也包括他自己。

[女人是男人的未來]

——女人天生懂得犧牲，而男人需要后天去學習，所以說，“女人是男人的未來”。

某種意義上講，這部電影可以看作是[江原道之力]的一個延展，也就是說，可以認為它是大學老師的另一段經歷。洪尚秀電影的覆蓋面很廣，因為他不像金基德那么講求奇情，不夸張地講，他的作品可以輕而易舉地滲透每一個當代人的生活。

我寧愿相信，[女人是男人的未來]講的其實是男人作為一種動物的無趣。洪尚秀的電影是很有味道的，但他電影中的大多數男人卻很沒有味道，[生活的發現]里，我們還可以把那個男演員當作一個男人，因為他至少分得清性欲和愛情，但在[女人是男人的未來]里，男人們已經變成了赤裸裸的“禽獸”。與之相對的，這里面的女人卻具有某種不同尋常的“犧牲”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講，女人確實應該是男人的未來。

我們應該警惕的是，洪尚秀的電影，從來都不是煽動男人為婚姻之外的性滿足而奮斗，恰恰相反，他在幾乎不觸及婚姻之內性愛的基礎上，不斷地重復這樣一個規律：男人們終日幻想的婚姻之外的性愛，幻想的那些不必負責的短暫快感，在它的背后，很可能是一片浩瀚的沮喪和無奈。男人的不負責、不肯犧牲，最終也使情欲的滿足感大打折扣，甚至，也使他們的靈魂遠離了澄明。

——洪尚秀的電影并不是偷情教材，恰恰相反，它是一面面鏡子。

故事前半部分的核心內容是大學教師和導演的對抗，那情形確實很像一場發情公鹿間的搏斗，但他們斗到兩敗俱傷，想要獲得的其實只是上床（交配）的權力，而不是愛情。這是他們的大悲哀，根本悲哀。

隨后，獲得勝利的男人（大學教師）得到了勝利后的更大的沮喪：女人畢竟并不是一件戰利品，她還有自己的選擇，面對兩個先后背叛了自己的男人，她沒有怨恨，但也沒有束手就擒。她用嘴滿足了勝利者，但這只是處于同情的一個安慰動作，它和愛情、和諒解毫無關系。因此，當這個男人從恍惚中醒來，他的懊惱超過了沮喪。有趣的是，這時候他遇到了幾個長大成人的學生，他們中的一個女孩向他提出了上床的請求。雖然這次好事由于女孩男友的搗亂，也沒能順利完成，不過男人的沮喪卻因此緩和了許多。因為這次不勞而獲的滿足感，多少沖淡了他在另一個女人那里遭遇失敗的挫折感。

如果說[生活的發現]是洪尚秀最成熟的作品，[女人是男人的未來]就是他最純粹的作品，他更加集中和極端，更加不留情面，解剖存在困境的刀，切得也更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