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孩的故事

他印象

第一次見到肖毅是在他家，夏日午后，屋外下著瓢潑大雨。因為第一次采訪盲人，我不知道 怎樣才能不刺傷他。我悄悄地問肖媽媽，哪些問題需要避開，她卻說：“什么問題都可以談 ，肖毅有足夠的承受能力。”

9歲那年肖毅的眼睛突然失明了，醫生檢查后決定給他做手術。臨上手術臺前，他手里握著 塊小玉，不停地祈禱。盡管手術后視力恢復，可是很快他永遠地跌落到黑暗的世界中。但他 從不認為自己屬于黑暗的世界，他更愿意和光明的世界交流。他說，如果有一天，眼睛能再 看見，他最想一個人站在大街上看路人的笑臉。

對肖毅來說，最幸福的時刻就是坐在電腦前，抿幾口可樂寫詩，但有時他也清醒地知道，寫 詩對自己來說，太奢侈了。他用調侃的口氣說：“如果有一天我正在寫詩時，門鈴響了，原 來是樓下的大媽來收水費，而我恰巧囊中羞澀，我想我可能就寫不下去了。”

那天，我們聊得很開心。采訪回來，我發現我不再對肖毅抱有憐憫，我甚至說過一句大逆不 道的話，我說肖毅根本不需要眼睛，他是用大腦看世界的。

認識固峰，是因為肖毅。提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時，肖毅滿臉都寫著開心。

有一個少年，想起他，你會想起這樣一些詞：善良、陽光、可愛。身為一位上將的孫子，他 有著顯赫的家庭背景，但善于自嘲、待人真誠為他打破了交友的堅冰，讓他甚至獲得了一段 彌足珍貴的友情。這就是我眼中的固峰。

節目播出的時候，固峰已經去了澳大利亞。這是我做的所有節目中，唯一一檔兩個主角都看 不到的節目。但讓我開心的是，在肖毅18歲生日時，肖媽媽播放了我們的節目。那時，全場 安靜下來，和肖毅一起，聽他和固峰的故事。

純故事

肖毅：我和朋友固峰的故事

我這個人，生命中什么都可以缺少，單單不可以缺少朋友。在我結識的那些朋友里， 印象最深的是固峰，交往最深的也是固峰。

認識我的人常問：無論從哪個方面說，你和固峰都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如何會走到一 起去？我答曰：緣分。

記得那個時候固峰在南京外國語學校上高一年級，一次我到他們學校參加聯誼活動， 當時他也在場。現場的氣氛十分熱烈，我同他的幾個同學一會兒說，一會兒笑，很談得來 ，倒是和他說的話不多。雖說對這個聲音渾厚，性格隨和的新相識頗有幾分好感，卻也沒對 他留下什么特別深刻的印象。活動結束時，我們互贈聯系方式，然后各自離去。

過了一陣子，忽有一天固峰打來電話，說要與我隨便聊聊，這令我多少有點意外。起 先，他的語氣頗為輕松，但是說到后來，他的聲音竟漸漸高亢起來，顯得十分激動。

我這才知道，固峰的爺爺是解放軍中的一位高級將領，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會 生出那許多感慨。他的成績在別人看來，全都離不開“家庭背景”這四個字。而他的不足之 處在別人眼中，則是紈绔子弟的做派。他告訴我高一軍訓時，他十分投入，隊列也好，齊步 走也好，每一個姿勢和動作都能達到規范動作的要求，教官對他也很滿意。軍訓結束后，根 據他的表現學校將他評為“優秀標兵”。然而，不少同學卻對此不屑一顧，私下戲稱他 這“優秀標兵”是“假冒偽劣產品”。好幾回固峰欲上前同那些人大聲爭辯，向他們解釋這 是自己用汗水換來的榮譽，但他最終卻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后來固峰便常打來電話，他說我是他最好的傾聽者。他的苦痛，我可以與之分擔；他 的快樂，我可以與之分享。我覺得他什么都愿意對我講，原因在于我是個局外人，于他的世 界沒有一絲牽連。也許還有另一個原因，那便是他很苦悶，心靈深處積蓄了太多的委屈和苦 楚。說來好笑，對他能生在那樣一個家庭，我更多的不是羨慕，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憐憫。

有的時候他和我一同出去。尋一個好去處，兩杯清茶、幾碟點心，暢談理想、說論古 今。記得一回我問他：你對未來的打算是什么？他聽了我的話后默不作聲，許久一聲長嘆： “我的未來早已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就有人為我安排妥當了。”他打了個比方，說自己是一 顆孤零零的行星，無奈地在早已設置好的軌跡上運行。

兩年后，固峰留學澳洲，從此與我相隔萬里。雖說我們偶有電話聯系，但他在那里的 生活究竟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

記得那是一個周末，媽媽正在家里念書給我聽。忽聽有人敲門，開門后，一個既親切 又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肖毅，是我。”我一時間愣在那里，心中說不出是喜悅還是 感動。我連忙將他讓到屋里，問道：你這莫不是“從天而降”？固峰笑答：這有何難？第 一，學校放假；第二，思鄉情切；第三，既然重返故土，又怎會不來看你這個兄弟。

我和固峰正談得高興，忽有電話來催他回去，說家里來了重要客人。固峰再三抱歉， 說他下次回國，還會來看我。我對他說，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開心了，畢竟你還有你的事 情要忙。臨別時，我們四只手緊緊地互握在一起，都感到有一股暖流在彼此心中涌動。

這便是我與固峰之間的故事，也許這故事會沒有下文，也許這故事還會繼續下去。但 不管怎么說，曾經的一切對于我來說，就已經足夠美麗了。

固峰：我和朋友肖毅的故事

我一直渴望的友誼在16歲那年到來了。

第一次見到肖毅是在我們學校和南京市盲人學校的聯誼活動上。那時，肖毅已經寫了200多 首詩，許多詩在全國大賽上獲獎。肖毅在大家的掌聲中走上講臺開始演講，而我作為學校報 道此事的記者，正坐在會場的某個角落。第一印象是他很高大，也很英俊。不久，在朋友們 為他舉行的生日晚會上，我終于引起了他的注意。說來很糗，盡管我在此之前練習了好多遍 《獨角戲》，但那天還是唱跑了調。當時，立刻遭來了朋友的奚落。有個朋友說，據可靠消 息稱，在固峰狂熱迷上唱歌的期間，他家的狗開始掉毛。肖毅盡管看不到我臉上的尷尬，卻 說，跑調有跑調的滋味，挺好聽的。這讓我有些感動。狗脫毛的確是有這么一回事，但肯定 和我唱歌無關，大概是它得了什么皮膚病吧。當然我的歌聲確實很難聽，考音樂考試 ，第一學期老師聽我唱了以后，給了我20分，第二學期他又給了我20分，第三學期我說老師 ，你就讓我唱，唱到及格為止，你總滿意了吧。老師聽了第一遍就說，好了，好了，你及格 了。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我的歌聲。所以，肖毅是我生命中第一個說我唱歌好聽的人。

等到和肖毅交往后，我才發現我和他的差距。他高而英俊，我矮而胖，我們倆站在一起就像 是說相聲的，一個捧哏，一個逗哏。更讓我敬佩的是，他家整整一面墻上都貼滿了他的獎狀 ，而我從小到大只得過一個光榮稱號——“軍訓優秀標兵”。當然啦，爺爺是一位上將，同 學們都懷疑，我這個標兵當得不是太光榮。不拿獎狀也就罷了，我的學習成績還經常是倒數 第一名。

但是，在肖毅看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喜歡寫詩，我們都會真誠地對待朋友 。

平時我們兩個見面的機會不是很多，只能靠電話來交流，每次一聊起來就沒完沒了。當然， 考慮到肖毅家的經濟情況，每次他打電話過來，我總會找個借口將電話掛了，然后再給他打 過去。

在我們交往過程中，“馬桶學院”起了關鍵的作用。通常我都是躲到廁所里，坐在馬桶上給 肖毅打電話。我也沒辦法，家里管得比較嚴，想不被發現，又想不被打攪，也只有那個地方 。冬天還好一些，夏天，每次都是滿身大汗地從廁所里出來。但是，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 覺得很快樂。我們聊詩歌，聊開心的或是不開心的事。

和肖毅聊天的時間越長，我就越覺得他身上有很多特別的地方。有一次，在電話里，他告訴 我 ，那天他去看電影了，是張藝謀導演的《幸福人生》。失明后，雙眼尚存的光感，讓他感受 到眼前不斷變換的色彩。他開心地說：“我看到了紅色、藍色、黃色……”聽他說這些，我 眼里濕乎乎的，當時的電影院里，沒有人會想到一個盲人坐在那里，而且僅僅因為他看到了 電影的色彩，體驗到了看電影的感覺，他就已經很滿足，內心充滿了愉悅。

有時，我也會去看肖毅，每次都是他和媽媽在家。他爸爸為了全家人能過得寬裕些，一人打 了兩份工。我很敬佩肖毅的父母。聽肖毅說過，第一次手術后他的眼睛有過短暫的復明，那 時，為了讓他在還能看到時對家留下美好印象，爸爸媽媽決定借錢將家里裝修一新。為了節 省開銷，每天下班后，他爸媽就會去城市里各處拆遷的地方轉悠，將別人丟棄的建筑材料撿 回來。肖毅說，爸媽不僅給了他的身體，而且給了他的心靈一個溫暖美麗的家。

肖毅也去過我家一次，說起來，還挺讓我意外的。那次，我腿摔骨折了，他們來看我。當時 我在里屋，就聽到他和媽媽一直在商量叫我爺爺什么。等見了面，他們都不好意思起來，肖 媽媽最后只好喊了一聲：“首長好！”他們還帶了果籃給我，讓我很感動，本想長期保存， 但又想，一放水果就爛了，當天就把整整一果籃水果吃光了。那天，我問肖毅會不會因為我 的家庭背景而有什么壓力。肖毅對我說，他結交的是固鋒，并不是什么樣的一個家庭。

兩年后，我來澳大利亞讀預科，每次一想起肖毅，我就會給他撥個電話，聽說他出版了詩集 《我聽見花開的聲音》，聽說他還開了一家推拿中心，我真的很為他高興。異國他鄉，孤獨 寂寞之中，我就讀讀肖毅寫的《朋友》——

即使你一無所有，記住，

還有那個叫肖毅的孩子。

你比他大嗎？他要叫你聲哥哥。

你比他小嗎，他要喊你聲弟弟。

今早太陽高高升起，我們都是陽光下的人。

這首詩和我們的友誼會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給我向前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