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又下雪了。
很奇怪,陽春三月,連續(xù)五天下著鵝毛大雪??粗巴怃佁焐w地的飄雪,有些許心動。每當 下雪,我就會對這個城市多幾分好感。今年維也納的雪下得特別起勁,不知這個城市是否也 因知道我即將離開,而眷顧起我來。
走出門外,干冷清新的空氣鉆進我的鼻子,足下是松軟潔白的積雪,沒有任何被踩踏的痕跡 。我邁開腳,一深一淺在雪地上行走,白雪中嵌下了一串我的足印。
扳手一數,來到這個城市六年了。六年,竟然已經在這里呆了那么久。
記得最初來到這里時,并不習慣。我生在上海,長在上海,是大城市里浸泡慣了的孩子。突 然把我扔到人口只有上海十分之一的小城,就像是將一匹神仙魚從大海撈到魚缸,面對這小 小的一番天地,我迷茫而慌亂,完全不知何去何從。對維也納,不僅不能說是喜歡,甚至有 幾分“討厭”。歲月如梭,這些年過去了,我從十四歲的小女孩變成了二十歲的女孩子。而 且,也早已習慣了維也納,習慣了關于這個城市的一切。當一切都變?yōu)榱晳T后,也就可以被 稱為“喜歡”了吧。
這是一個精致的小城,無法跟繁花似錦的倫敦、巴黎相提并論,甚至夠不上柏林、羅馬、馬 德里這些大國首都的等級。但夏日涼爽的傍晚,在老城區(qū)信步游蕩,是我這幾年最喜歡做的 事之一。穿插在狹窄幽深的古巷之中,街兩旁的住家陽臺上,看得到精細的雕花,窗檐上, 大門上,都有非常講究的雕塑,這些房子都有上百年的歷史。偶爾,還可以看到為游客而開 的馬車路過,馬兒的鐵蹄將石子路踏得叮當作響。在這樣的街道漫步,仿佛置身于十九世紀 ,是非常愜意的享受。
很多人說到維也納,都會聯(lián)想到“音樂之城”。因而,維也納三個字也成了多少年輕的心最 向往的夢。我佩服那個將這座城翻譯成“維也納”的人,這座城市德文中的原名是Wien,只 需吐一個音就可以念完,簡單明了。相比之下,維也納這個稱謂婀娜多了,多幾分清婉,多 幾分羅曼。
古典音樂在這個城市,并非奢侈品。還在上學的孩子,會一兩件樂器是稀松平常的事。在這 里,一般的工薪家庭都藏有全套莫扎特貝多芬作品集。他們對古典音樂很熟稔,可以輕松數 落出貝多芬的九部交響曲,并加以評價。走在大街上,坐在地鐵里,經??吹奖持鴺菲鞯哪?輕人來往。輕巧的小提琴、管樂器可以拎在手上,肩上駝著的,不是吉它便是貝司大提琴。 笨重的樂器背在背上,他們卻并不覺得累贅。學琴的少年多數有著迷茫的表情,他們的臉是 落寞的,但他們的目光是堅韌的。我喜歡這樣有夢想的年輕人,看到一張張躊躇滿志的臉, 我會情不自禁露出微笑。
維也納的中央公墓,葬有數十位在音樂史上舉足輕重的作曲家。夏日里,中央公墓十分美麗 。作為維也納最大的墓地,它具有相當的氣勢。墓地總共有四五個入口。其中最正規(guī)的正門 大道上,可以容納七八輛馬車并肩而馳。大道兩邊有高聳的百年大樹。到了夏天,成片成片 的綠陰蓋過天頂,到秋天,枯黃的落葉就鋪滿道,風一吹,便在空氣中蝶舞。
比較難忘的一次是,去中央公墓散步的時候,看到一個老人站在貝多芬的墓前,拐著拄杖唱 一首彌撒。他的聲音渾厚,聽起來似乎是科班出身,在貝多芬墓前連唱二十分鐘不止。當時 我被這一情景所撼,駐足聆聽了很久,直至老人唱完離去。我悄悄走上前,給貝多芬鞠了個 躬。貝多芬墓位于音樂家墓地的中心部位,與舒伯特比鄰,斜對著勃拉姆斯。與其他音樂家 的墓碑不同,貝多芬的墓碑,僅僅是一塊玉白的大理石,大理石上除了用金粉刻有他的名字 ,沒有任何花哨的修飾。但就是在這樣簡單得幾乎有些樸素的墓前——和在它旁邊的莫扎特 紀念碑一樣——永遠擺滿了最多最美的花束。
維也納周圍被阿爾卑斯山脈所環(huán)繞,開車出城不到半小時就可以看到海拔超過一千米的蒼山 連 綿不斷。平日里搭公車,也可以上山看維也納全景。城市的中心處,多瑙河像一條絲帶緩緩 滑過,心情不好時可以坐地鐵到河邊,一眼望去,看開闊的河面上零星的船只來往。城市的 盡頭是小有名氣的維也納森林。若是有膽量不怕迷路,大可以一個人跑到森林深處,被濃郁 松木所吞噬,幽靜的小道上常常會有小松鼠躥過。
曾經有人問,為何維也納會成為音樂之城。我回答,這樣的一座城,如何能不成為音樂之城 。
我曾在市郊的某個修道院的琴房內一日彈奏七小時不止,卻不覺疲累。相反的,很想就此留 在那里,終日以那架聲如天籟的Boesendorf為伴,過清靜簡單的生活。然而當我回到上海, 卻根本無法靜下心來練琴。有時手指在琴鍵上移動,卻聽不見心中對音樂的饑渴。很奇妙的 ,一座城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態(tài)。
維也納的春天,是舞會的季節(jié)。舞會,這個十八十九世紀的傳統(tǒng),在這個城市被極其隆重地 保存至今。各個高中,大學,在春天都會預訂五星酒店的大堂舉辦舞會,每個舞會上的開幕 式依然維持著十八十九世紀的傳統(tǒng),身著白裙的年輕女孩們和穿西裝的年輕男孩們一板一眼 地跳著必須交換舞伴的宮廷交誼舞。開幕式的最后一首舞曲必定是小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 河”,在開幕者和著三步拍劃出一道道圓弧之時,在場的客人們也伴隨著輕巧的音樂滑入舞 池。因此,在維也納,學會交誼舞是一件不可或缺的正事。一般的高中生,都會在課余報名 進入交誼舞學校學習。
夏天是維也納最為美麗的季節(jié)了。著名的美泉宮,即茜茜公主生前的行宮,便是從五月開始 進入繁盛期。在夏天,從宮內的山頂朝下望,美泉宮內經過修剪的樹木花草,就好像是一塊 精致的絨毯一樣漂亮,很難得地保存了百年前行宮的風貌,幽靜的環(huán)境沒有受到一點破 壞。游客們依然可以在后山的樹林中散步,看到躥到他們跟前乞食的小松鼠。寬闊的大道 兩旁,有整齊得如同一堵墻的參天大樹,道路本身亦是被鋪上碎石,偶爾依然可以看到富麗 堂皇的馬車駛過。
秋天的維也納,是有些寂寞的。人們紛紛度假歸來,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繼續(xù)各就各 位。十月和五月一樣,是音樂界的高潮。在這段時間內,會有世界各地的大師趕來在Musikv erin或Konzerthaus這兩個主要音樂廳進行各式演出。金色大廳十月和五月的檔期,永遠被 排得最滿的。瞥一眼節(jié)目單,所有名字如雷貫耳。
冬天是寒冷刺骨的季節(jié)。通常都蜷縮在家中看書,有時走進溫暖的咖啡館聊天。戶外活動只 剩上山滑雪這一項。于是人們選擇為自己充電,很多人去看畫展,或是各式展覽,有些選擇 寫作,彈奏樂器的練習得更加勤奮,圖書館里人滿為患。多數維也納人不喜歡冬天的陰冷。 可我卻對維也納的冬天有種說不出的好感。大雪天里,經常有高挑的維也納女人一身黑色呢 大衣,頂著風雪走進地鐵。這一刻我覺得她們是美麗的。其實,維也納女人并不擅長打扮自 己,緊跟潮流的也不在多數??捎袝r候她們簡單自然的打扮會散發(fā)出一種強烈的美,叫人心 動。
我在這個城市呆了一年又一年,很多年過去了。我以為自己還是和當初一樣不喜歡它,可是 當我回首,卻發(fā)現自己早已融為了這個城市的一部分。當踏著松軟的積雪,看到小動物在雪 地上留下的爪印痕跡時;當坐在大教堂門口,感受夕陽柔軟的橘紅光芒時;當在石青色的街 頭手拿一支白玫瑰,聽賣藝者用小提琴奏起一曲曲勃拉姆斯時……在這些時候,我想我是被 這個城市感動了,這樣一個安寧的城市,古樸而浪漫,有足以令它自豪的輝煌歷史:奧匈帝 國,茜茜公主,莫扎特,維也納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