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記不起奶奶的模樣。一個挪動著小腳滿臉皺紋一頭白發的蹣跚在黃土塬上的老婆子。多少次,我試圖抓住那一縷朦朧的記憶,抓住那早逝的匆匆離去的身影,可她是那么飄忽不定,一縷風似地稍縱即逝。那腳步、聲音還有搖曳的身姿,仿佛很遙遠,又很貼近。記憶的碎片里,我一片片地打撈,每一塊碎片都不停地在心靈撞擊……
是料峭的早春,塬上還光禿禿的,吹過的風仍有幾縷冰涼,田野枯黃得如一張蒼白的面孔,貧血般有氣無力。我和奶奶隨著饑餓的人們在那塊油菜地里,揮動著手中的镢頭,鋤頭,挖油菜根。我們把油菜根稱為蔓菁,叫刨蔓菁。說的是油菜地,實質上它們已不再長高,不再在春天的召喚下盛開出詩意般又飄送著芬芳的金黃色的油菜花了。那個春天,肯定令無數只蜜蜂們的希望破滅,令它們的歌喉變得喑啞,令那本該明媚的陽光失去了許多的燦爛。沒等油菜苗拱山地面,人們已將它們挖來充饑填肚子了。人們從地里挖出的蔓菁很纖細,每個蔓菁都細得如娘納鞋底的白線繩般粗。可它是人們在青黃不接時唯一可以充饑的食物了。人們你挖過來我再挖過去,一塊一塊的油菜地凹凸不平,一片狼籍。像一張張破碎的臉膛。奶奶跪在地上一镢頭連著一镢頭地刨著,刨得極仔細,我則東一下西一下地刨。沒有奶奶的耐心和認真。我挖出了一根有小拇指粗的蔓菁。這么粗的蔓菁極少見,高興地拿給奶奶,奶奶拿在手中,咧著沒牙的嘴在笑,那笑在陽光下很燦爛。接著就是肚子叫喚得厲害,對奶奶嚷道:“奶奶,奶奶,我餓死了!”叫完后躺在地上耍賴似的不動了。奶奶從懷中掏出一個粗布,手中里包著一塊菜饃饃。奶奶把菜饃遞給了我,道:“饑了奶奶這里有饃!”奶奶說那句話時似乎很自豪,也很富有。我接過萊饃狼吞虎咽地吞進肚里,看到奶奶枯瘦的喉節艱難地嚅動幾下,舉起盛涼水的瓦罐,迎著蒼白的太陽,咕咚咕咚地喝著。
鄉間的冬夜很漫長,為了節省煤油,油燈早早地滅了,一家人吃過飯就鉆進了被窩;我和奶奶睡一個炕,被窩里有許多的虱子,虱子在身上亂咬,癢的我常常難以入睡,就嚷著讓奶奶為我撓癢。我喜歡奶奶為我撓癢。多少年后,我仍懷念奶奶撓癢時的舒坦。奶奶撓癢不用手指甲,手指甲很尖利,撓在嬌嫩的皮膚上生疼的,奶奶用手掌在身上撓,那粗糟的如枯樹皮般的手撓在嫩嫩的皮膚上,異常的舒服。每當奶奶開始撓癢,我不讓他手停。奶奶很服從我的指揮,手不停地在我的背上滑動,那滑動充滿了愛憐和圣潔。我的每一個晚上,都是在奶奶的慈愛的撓癢中,進入了幸福的夢鄉。
那時,我們卻不懂事理,常常因為一些不高興的事,張口就罵奶奶,奶奶沒有因為我們罵她放棄對我們的憐愛。清楚地記得一次,我走到家門口,聽見奶奶對三姐姐說:“你兄弟小,他不知道事理,罵我幾句就罵了,你已經長大了,都是學生,還罵奶奶呀!”三姐回答了奶奶一些啥話,以后還因此罵不罵奶奶了,我不注意。只是偷聽了奶奶的話后,仿佛領到了圣旨或是得到了一份特權,每到不高興,理直氣壯罵起了奶奶了,罵得心安理得。奶奶一定因我小原諒了我,可懂事后的我卻無法原諒自己。我記得因頑皮從幾丈高的懸崖掉下來,幸好剛下過一場雨,地上松軟,只是屁股被什么東西劃爛了,我忍著疼爬著回家,爬上門前一個坡時再也爬不動了。奶奶知道后,邁著一雙小腳匆忙地跑來了,問我哪里摔著了,我說屁股疼,奶奶從地上抓一把堿土,灑在了傷處,把我抱回了家,一遍一遍撫摸著我,輕輕叫道:“谷兒回來!谷兒回來!”那是為我叫魂。叫了一會問,還疼不?我回答:疼,屁股還疼。奶奶說:“睡吧,睡上一覺就不疼了。”我抱著奶奶一只胳膊在她大手的撫摸下睡著了,一覺醒來,屁股真的不疼了。
我不知道珍惜和奶奶的那份感情,她離去那年,躺在炕上很久了,伺侯奶奶是父母、姐姐們的事情,我并不把有病的奶奶放在心上,每天蹦跳著出去進來從奶奶身邊多少次,很少認真地看她一眼。也不知道問侯奶奶一聲。不知什么緣故,那次我進屋后在躺在炕上的奶奶身邊站住了,看著奶奶枯瘦的臉和稀疏的白發,心里涌上了酸楚,卻不知道怎樣表達那樣的心情,也不知該對奶奶說句什么話。奶奶用呆滯的目光望著我,那目光里充滿了希求和內容,很久奶奶才從喉嚨底發出微弱的聲音:“谷兒……”她那枯萎的眼角有了潮濕,溢出了一滴淚花來。
當我懂得了和奶奶之間情感的份量,害怕她的離去,卻又無法阻擋她的離去時,終于在那個冬天,奶奶離開了這個世界,我仿佛看見站在高高云端的奶奶在向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