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姑娘是人家的

溫柔的陽光

經過整整一天的長途跋涉，終于到了目的地。

下了汽車，我們腳下的地平線海拔３７５０米。與我們同行的美麗聰明的拉姆說，我們到香格里拉了。

在云嶺高原，納西人把女孩叫巴吉妹，但我們往往叫成巴西妹，她們也很高興。男孩當然就是巴西哥了。藏族女孩叫拉姆，小伙子叫扎西。至于白族，只要見到女孩，都可以叫金花，見到男孩則叫阿鵬，這不是民俗，是電影《五朵金花》魅力四射的表現了。

有些暈眩。當期盼已久的幸福來臨的時候，人們往往有這種感覺。來自北方大草原的一位壯碩的蒙古族朋友手舞足蹈起來。被大伙叫做王爺的這位朋友過一會卻說，我要吸兩口氧氣。顯然這是過度激動的原因。

與武漢比，這里離太陽要近３７００米左右，可是并不感到熱。天空碧藍如洗，偶爾有一兩片白云悠悠浮來，又悠悠浮去，后面拖著長長細細而且軟軟的白色線條。這里的陽光充滿溫柔。

我的家鄉也屬亞熱帶，想起小時候在家鄉，母親常把早上的太陽光叫做“嫩陽光”，溫而不熱，曬而不灼，燦爛而不刺眼。香格里拉的陽光當屬母親所說的“嫩陽光”了。

至今我手機里有一條短信息沒有刪掉，時間是２００３年８月２７日１０時３２分。內容如下：歡迎你來到美麗的香格里拉，扎西德勒！中甸多云，２１—９℃。那幾天我穿一件厚厚的純棉長袖襯衣，一點也沒有熱的感覺，有時還要加上一件羊毛背心，有的朋友還穿上了外套。而此時手機顯示屏上顯示武漢的最高氣溫是３８度，是武漢夏季以來第二波熱浪，也是往年立秋以后少有的高溫。在武漢人靠空調才能入眠的夜晚，在香格里拉，不用空調（也沒有空調），還蓋著不厚不薄的被子呢。不是都說香格里拉是仙境嗎？僅就這一點來說，也真夠“仙”的了，一點也不夸張。

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車上，下來參觀的時間并不算長，而且，真正在太陽下活動的時間就更有限了。即使是中午的太陽也是溫溫吞吞，從來沒有火辣辣的經歷，更沒有被太陽烤著的感覺。但晚上洗澡，臉部和頸部，都感到火辣辣的，皮膚有一種明顯灼傷的感覺。這是肉眼看不見的紫外線照射的結果了。

有朋友不禁背起廣告詞：要想皮膚好，早晚用大寶！還有的朋友說，怪不得云南沒有“非典”病例，紫外線天天把整個云嶺高原給消毒了一遍，那“非典”還不被烤死了。

經過“火爐城市”煎熬考驗過的我，這才真正領教了云嶺高原“嫩陽光”的溫柔一瞥，叫人不得不刮目以對了。

納帕海與老藏民

在彩云之南獨特的語言習慣里，一般沒有湖的稱謂，只有海，所有大大小小的湖泊都稱為海。也沒有平原，所有可以稱為平原的大大小小的平地都叫壩子。

離香格里拉縣城十多公里的地方，就有一個納帕海。我們８月２８日到那里，沒看到水，其實是一個壩子。拉姆告訴我們，納帕海是云嶺高原最大的季節性湖泊。她這樣說：“冬天和春天一片湖水，可以從公路邊劃船到遠處的山下。夏秋兩季沒有水，那便是大草原了。”

很平的地面，壩子盡頭有山，在溫柔的陽光下，湛藍的天空似一塊無垠的幕布，把那些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巒襯得重重疊疊蒼蒼莽莽。壩子草不深，“草色遙看近卻無”，沒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而且也沒有牛羊，只有一些馬。遠處的馬在吃草，近處的馬在做勞役。

每天都有不少外地人來參觀這個沒有水的海，給附近的藏民提供了增加收入的機會，有一二十個藏民牽馬等候游人騎乘。這些馬都是訓練有素的“老實馬”，游人交了錢由馬主人扶上馬，游走半圈，過過騎馬的癮，拍幾張照片，有的還作出各種架勢，挺像那回事的。回去吹吹牛，倒十分像個英勇的騎士。

有祖孫二人坐在草地上，旁邊站著兩匹棗紅馬。典型的康巴漢子，高原的陽光和高原的風用幾十年時間把他雕刻成與這高原十分協調的形象。小孫女的雙頰也記錄下了高原陽光溫柔而熱烈的親吻與愛撫。

爺爺左手拿著一個小碗，裝了半碗青稞面，加了一些水，右手在抓捏著。抓成團以后就交給身邊穿紅衣服的六七歲的孫女，孫女小手往馬匹嘴邊一遞，馬的嘴唇和舌頭一蠕動，那粘粑便輕巧地溜進了嘴里。如此輪流喂食，兩匹棗紅馬邊吃邊擺動著尾巴，很得意的樣子。老人說，馬和人一樣，光吃草是不成的，它們太辛苦了，要吃些精料。我看到了馬與人是如此的親昵。啊，不，該說是藍天白云，陽光與風，遠山近海，馬匹與人，人與自然，是那么和諧。

我打開相機鏡頭，小拉姆見了，倒很精靈，并不怯場，反而主動做出一種姿式。我朝她一笑，按下了快門。

老人今年７３歲，他說他家就在那邊。他用手指了指山坡上。大伙夸他身體好，他說，我祖父和父親都活了一百多歲，邊說還邊抓捏著粘粑。

在這里干活是有組織的，每匹馬每次收費３０元，上交２０元，１０元歸自己。有人小聲議論，這比例太不合算了。“夠了，夠了，有吃有穿就夠了。”他耳朵挺尖的。看他身上外面穿藏袍，里面穿毛衣，顯然很舊了。頭上的氈帽也已發黃發黑。

“我家有電視機，白天在這里干活，晚上回家就看看電視，我喜歡看唱歌跳舞。”他說。

我想，希爾頓的香格里拉可沒有電視啊，老人比希爾頓筆下的人更幸福哩！在希爾頓的香格里拉里，人們活到１００歲還顯得很年輕，他一定會比他的祖父和父親活得更長的。再過幾十年我們再來納帕海，也許還可以騎他的棗紅馬蹓一蹓呢！他一定也還會對大家說：“夠了，夠了，有吃有穿就夠了！”

在這高原上，我第一次聽說季節性湖泊這個名詞，不論是水泊澹澹，還是草色青青，不論枯枯榮榮如何輪回替換，這個海，這個壩，都是美麗的。這其實是一種富于生命意味的存在。在這里，平平和和、淡而無奇是至為重要的。

在藏胞家里

吃過晚飯，幸福的王爺又吸了幾口氧氣，便與大伙一起應邀到附近一家藏胞家里做客。

兩位穿著藏袍的拉姆在屋子一樓樓梯口歡迎我們，我走上前，一位在我們脖上披上雪白的哈達，一位端著托盤請我們喝青稞酒。來之前有過交待，這是習俗，不管會不會飲酒都要喝的，我照辦了。

屋子是真正的土木結構，左右兩面和后一面的墻下半部分用土筑成，正面和上半部全是堅實的木頭做成，各種木刻圖案非常精美，而且色彩異常艷麗。二樓的走廊約有兩米寬，可自由走動，可憑欄眺望。室內有一個大廳，兩旁各有小屋數間。大廳足有５０平方米，一角是火爐炊事之地，并設有神龕，大廳四周擺滿長長的木凳。廳中央有一根引人注目的大柱子，叫中柱，柱子越大表示主人越富有，是財富的象征。上面掛滿了哈達。此家中柱，我與一位朋友剛好合抱過來，還不知是不是最大的。據說，這棵樹的樹齡起碼在百年以上。這么說，這棵樹本身就價值不菲了。

幾位拉姆安頓客人坐下之后，便又各自表演節目去了。我還記得有一支歌唱道──

香格里拉我心中的日月

這支歌在昆明也聽人唱過，但在這里聽了，味道和感受是不同的。

隨行的拉姆在車上已經介紹了一些習俗，每一個節目之后，四周客人都用力跺著腳，把地板震得嘣嘣響，嘴里還不斷高叫──雅索雅索雅雅索（唱得好，再來一個）！高潮迭起，熱鬧非凡，人們紛紛拿起哈達，掛在唱歌跳舞的拉姆和扎西的脖上。

我發現，在這藏族民居，在散發著酥油茶、青稞酒香味的屋里，在純正的藏族民歌的音調里，在這香格里拉夜風吹拂的夜里，這些哈達掛上他們脖上，有一種特別的，旁人無法企及無法替換的色彩和韻味。

鍋莊舞跳過了，弦子舞跳過了，熱巴舞跳過了。跺腳聲，雅索雅索雅雅索，不停地叫著。

江蘇客人上臺了，廣西客人上臺了，武漢客人上臺了，臺灣客人上臺了。廣西客人中，站起一位７０多歲的老人，他說他從臺灣回桂林老家探親，這次和女兒來到香格里拉，就像來到仙境，一連唱了五首歌，大家對他表示深深的祝福。唱畢，老人渾身披滿了雪白的哈達，跺腳聲更響了，呼叫聲更響了。

輪到我們這邊了，我發現雖然沒有吸氧，王爺精神卻格外地好，他主動上臺唱了一首歌，他說是嫁歌——

遼闊的草原是我的

肥美的牛羊是我的

珍珠瑪瑙是我的

美麗的姑娘是人家的

………

雄渾的男中音在屋內回響，在草原上飄蕩，在香格里拉寶藍寶藍的夜空下彌漫。如江水緩緩流淌，如林濤沉沉掠過。到了最后一句，卻聽到一聲嘆息，聽到幾許哀怨，是一種內心的哭泣，是一種無奈的傾訴，是泣血的呼喊！

雅索雅索雅雅索！跺腳，呼叫，連成一片。

屬都海

從藏胞家回來，拉姆說，大家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去屬都海。那才是真正的香格里拉。啊，還有真正的香格里拉！

大幕即將拉開，人們懷著一種急切的心情。

圣地將至，人們懷著一種除盡雜念的心境。

翌晨八點多鐘，鮮嫩的太陽掛在天幕，我們的車子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游弋著。

沿路清澈的流水，你可是從屬都海流來的圣水？沿路一叢叢肥碩闊大的酥油花綠葉，你可是吸吮屬都海的瓊漿生長？路邊牧場小屋上的旗子，可是屬都海一塵不染的晨風把你拂動？藍天上紋絲不動的白云，你可是屬都海的湖水洗得如此潔凈？啊，屬都海，我心中的香格里拉，我不相信你是消失了的地平線！

在兩面青山之間，出現了一塊明鏡。青山在里面對視，白云在里面洗濯，綢緞一般的平滑。

晴空下一顆碩大的翡翠，蘊含波光的瀲滟，有溫柔而富于彈性的氣息。

屬都海，你岸邊的青山因你而生情，你水邊的青草因你而婀娜，你岸上的花朵因你而四季變幻。

我屏著氣息，生怕驚醒了沉睡的仙女。我不敢把手伸進你的湖水，生怕玷污了你圣潔的靈魂。我把你攝入我的鏡頭，把你帶回我的家鄉，把你永遠供奉在我的心上。

你的每棵樹，每棵小草，每一滴水，每一道波光，每一絲倒影，湖面上的每一絲風，都會在我的心上珍藏。你是我的心靈最隱秘的夢。

有人身穿顏色艷麗的藏袍在招睞顧客照相，一次一元。不，我不要，我痛恨任何偽裝，任何矯飾！我要裸露的，野性的，未經任何雕飾，寧靜平和的，超然靜穆的。

我要原原本本的屬都海。我要未經征服的屬都海。有摩托艇在招攬生意，不，我也不要，我要讓山里面的屬都海保留安寧，保留未知，保持原始，保留神秘。

我投入你的原本，我膜拜你的原本。

云嶺高原溫柔的陽光下的屬都海是寶藍寶藍的，云嶺高原寶藍寶藍的屬都海的上空也是寶藍寶藍的。

有馬幫從山道上傳來一陣悠揚的叮當。也許這馬幫的叮當才能配得上屬都海，才能屬于屬都海，是屬都海的生命悠遠的歌吟，是唯一可以帶回家的屬都海的祝福。

在來的車上，拉姆就說了，人們都在尋找世外挑源，都是尋找香格里拉，其實，香格里拉就在你的身邊。

拉姆在藏語中是女神的意思，女神一語道破了塵世的一切，我慢慢品味著。

是的，不管高鼻碧眼的洋人，還是黃皮膚黑頭發的中國人，他們尋找的，無外是一種虛擬的世界。那種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實際上誰也找不到。但那可望不可及的世界，卻含蘊著一種令人神往的神秘！而尋找神秘的過程更是令人動情的。

我最近讀了云南作家湯世杰的新著《靈息吹拂——香格里拉從虛擬到現實》。他在書中寫道——

在整個尋訪過程中，我一直在反躬自問，我的“香格里拉”在哪里？我似乎找到了，懸念解除了，然而對我來說，真正的、更大的懸念遠未破譯。對“香格里拉”深邃博大的內蘊，我領悟了多少呢？面對迪慶“香格里拉”，我想到過和諧、寧靜，想到過淳樸、安謐，想到過自由、瀟灑，也想到過生命的奧秘、人生的蒼黃。即使我想得再多，恐也難以包容偌大一個“香格里拉”。而對這個世界來說，這一切既是那樣匱乏，又是那樣地各執一辭。我相信，一旦人人都讀懂了“香格里拉”，這世界或許就會更加美好了。

我想到的是，在這個世界上，人們還在用心地去尋覓著香格里拉，一百個人會尋找到一百個香格里拉。人們想得到的實在太多，是因為這個世界已經失去和正在失去的太多。

香格里拉這個詞，是一句藏語，意即“心中的日月”。是一部長篇小說《消失的地平線》，使這個詞聞名遐爾。

在那個世外桃源里，雖然人們信仰不盡相同，但彼此能團結友愛，和睦相處，幸福安康。因為他們共同遵循一種哲學——適度。這里人神共融，天人合一，寧靜祥和。人們健康長壽，即使到了一百歲，仍然顯得非常年輕。當然，一旦他們走出香格里拉，就會失去各自原有的風采。

這是云南大學學者郭素芹在其著譯《永不磨滅的風景香格里拉》里說的。

希爾頓發現了一個香格里拉，那個香格里拉實際上是人們“心中的日月”，雖然他認為那是永遠消失了的地平線，但希爾頓是偉大的。巴達讓卻認為那是永不磨滅的風景，無疑也是偉大的。

而告訴我們香格里拉就在每個人身邊的，是一位藏族姑娘。拉姆稱得上偉大嗎？也許她并沒想過，但她的這句話絕對配得上偉大的！

我想起王爺唱過的那首歌，讓人有幾份悲蒼、哀怨的歌——

美麗的姑娘是人家的……

不，你身邊的姑娘其實美麗非凡，有如天仙一般，你發現了嗎？

香格里拉，你我心中的日月！

千萬別疏忽，把那日月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