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中的那片海岸,總開著大叢大叢的木樨花,一直綿延到很遠海崖的那個岬角。
水粉紅色,和白色的花朵胡亂夾在油綠細長的葉子中間,海風刮過來的時候,它們就會全部被狠狠地吹向同一個方向。很久,那風才歇下來,但花朵卻少有落的,牢牢的,仍然明媚嬌艷著,像一朵又一朵綻放著的微笑。
這片木樨花叢和海之間,是細沙灘,很窄的,白得幾乎有些閃亮的,偶爾夾雜著幾顆不知道名字的貝殼。??偸撬{的,有陽光的時候,泛起碎銀樣的光。
這樣的一片海岸,在我的夢里反復出現,譬如今天。
木樨的電話鈴聲吵醒了我。
我的千百年一遇的午睡在下午三點半的陽光里面終于徹底地完蛋了。不過你別說,那陽光還真是好陽光,明朗的,還暖。
我跟蘇暢說過請勿打攪。但是蘇暢還是舉著電話敲醒了我。
我接起電話。
木樨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阿達,聽說你今天開始歇大假啦?!?/p>
我很警惕,“咦,又想算計我什么嗎?你怎么知道我放假的?”
木樨沒接我的茬,“阿達呵,你知道我下個星期就要結婚了,都不能夠想象,原來結一個婚居然會有這么多事情要辦……噯,我是說,你是不是可以過來幫我帶兩天小澈?”
——小澈?我還真有點想他了。但是,“木蘭呢?她也不幫幫你?”我胡亂問。
“你不想幫忙就直接說嘛,繞七繞八的。那我可就直接告訴小澈是你拒絕見他的了啊。”
“是,是,是我馬上就收拾行李出發,”我最怕的就是木樨這殺手锏,趕緊沒迭聲地應承下來。涎著臉再追問一句,“這回小澈會管我叫爸爸吧?”……
蘇暢在一旁都聽著。
我放下電話,向蘇暢微笑。走過去,告訴她前因后果,我伸手去抱她,跟她說,木樨就要結婚了,她在忙著婚禮,她需要我去幫忙看小澈,而——我想去。
蘇暢點點頭,蘇暢什么也沒有說。我看到她的腳邊放著那只我常用的旅行箱,都替我收拾到一半兒了。
木蘭帶著小澈來機場接我,我挨個兒大力擁抱他們,然后把小澈放到肩膀上扛著嘻嘻哈哈往外走。木蘭拉著我的旅行箱跟在后面一溜小跑,停下來等車的時候埋怨我,“就顧得瘋了,你也不問問木樨的情況?!?/p>
小澈猢猻樣兒掛到我脖子上不肯下來,我反手把他撈過來摟到胸前不許他亂動,警告他:“看車,小子?!?/p>
木蘭白我們倆一眼,說,“姐姐今天去試婚紗,讓你下午五點的時候,把小澈送過去,小澈也有花童的禮服要試。”一邊,伸手遞張卡片給我,“呶,上面是婚紗店的地址?!蔽耶攬隹棺h,“那怎么行,小澈是我兒子,他怎么能替他媽和別的不認識的男人結婚捧花兒去,不行,我不讓他去?!?/p>
木蘭故意裝糊涂,“阿達,我姐什么時候說過小澈是你的兒子?”
我瞪著木蘭,把小澈舉起來,把他的小臉貼到我的臉,正眼看木蘭,“小澈還小的時候我不敢說,但是今天,我一下飛機,我一看到你手里牽著他,我就知道了?!蔽揖徱豢跉?,拿臉頰貼緊小澈,“木蘭,你好好看著,你敢說我不是小澈的爸爸嗎?他的五官跟我就幾乎是一個模子里面印出來的。”
木蘭不說話了,過了半晌勉強笑,“發神經啊你,阿達,有本事跟木樨理論去吧,別跟我叨叨。”
車過來了,木蘭拉開后面的車門——“還不上車,你們倆是要走路回去嗎?”
小澈騎在我的脖子上不肯下來,我都快蹲到了地上,我們倆才算是安全地把自己給塞進了車里。不過后邊不耐煩的喇叭聲都已經響成一大片了。
木蘭一到市區就下了車。我才想起來忘了跟她要幫我定的賓館地址和房卡。司機問我,“先生,我送你們去哪兒???”我只好問小澈:“我們去哪兒啊?”邊問邊拿手撓他的小肥胳肢窩。他笑得咯咯地。
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給木樨打電話。
木樨那頭一片忙亂,“呀,忘了幫你定了,對不住,對不住。要不我給你幾個電話,你自己趕緊打過去問問。糟糕,現在是旅游旺季,估計那幾家大店都沒戲了,要不你先去金海岸試試?!?/p>
金海岸也沒房了,我牽著小澈出來,邊走邊給各大賓館打電話。這條路的左側就是一大片綿延的沙灘,可能是劃歸賓館專用的緣故,只有三三兩兩的游人走來走去。一連好幾個電話下來都沒有好消息,我干脆放棄了。把旅行箱橫下來坐,專心地跟小澈一起看遠遠近近的不知名的海鳥飛來飛去。
常常有路過的婦人和女孩子在我們身邊停下來,驚喜又貪婪地看小澈一眼又一眼,“呀,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小孩。”我禮貌地保持微笑,替小澈為她們誠心誠意的夸獎表示感謝,而且,我猜她們一定也是不好意思直接夸我。
小澈很乖,并不愛自己一個人去沙灘上亂跑,我們倆安靜地并排坐著。有人來搭訕的時候,我偷看他,臉上幾乎還掛著和我一樣的微笑。
但是,終于還是有人發現了,“呵,小朋友是還不會說話嗎?看起來倒是大孩子了。”
我看看小澈,相信他很快就會開口說話,相信他只不過是懶得跟我們這些俗人應酬罷了。有人說,有一些孩子是做錯了事的神的孩子,而神的孩子一旦被謫來世間,他是會比普通的孩子適應得更慢……是的,我知道的,那是很難。
日落以后的海灘有些冷了,木樨來得正是時候。
看見她我才發現自己一下午忘了太多事,“呵,對不起,我沒有訂到房,我忘了送小澈過去……”“還有,還有,恭喜你?!?/p>
木樨一看見我們倆并排傻坐著,先倒抽口涼氣,一把抱起小澈,就放聲大罵我,“你豬頭啊,都幾度了,還這么大風,凍死你不打緊,萬一小澈受風感冒的,我看你拿什么賠我。”
我站起來看著木樨,也想不出可以拿什么賠她,只心里有一點悲傷,“是啊,我有什么可以拿來賠你。”
木樨仿佛到底有些不忍,又說,“叫蘇暢生一個賠我!”說著自己倒笑了,“那也賠不起!”只又拉我:“快些跟我進來,看一會兒大的小的真的全都凍著了?!?/p>
我也上了車。木樨把小澈放到自己旁邊的位置上,又開了暖氣,飛快地倒車。小澈扶著車椅背,自己一個勁地往我所在的后座兒上爬,乘著木樨還沒有尖叫出來以前,我趕緊把他一把摟過來。
那晚,我在木樨家的沙發上扎營,木樨抱了一大堆的被子毛毯出來,柔絲軟絮地完全將我淹沒。小澈也要來跟我睡,為此向木樨哭鬧抗爭半天。然后在腮幫子上掛著兩顆眼淚睡熟了,又被木樨指示我抱回到他自己的小床上去了。我看著他,拿嘴把他那兩滴還沒干的眼淚都給親掉了。
不知道木蘭什么時候回來的,但仿佛有印象是有人尖叫著踩了我一腳,又提著我的被子半推半擁的把我弄回沙發上。我還沉睡著,流連在那個瘋長著一大蓬一大蓬的水粉紅和白的花朵的木樨叢的藍色海灣里,怎么也醒不過來。
蘇暢也不知道有沒有來過電話。
終于,一切都靜下來了。我覺得思緒也漸漸清澄,我所看得到的窗外并沒有月亮,但是有滿天一顆一顆極亮的星星。
有人走來我的沙發旁邊坐下來。我看見她,輕聲叫她的名字,“木樨,木樨?!蹦鹃貨]有出聲,但是漸漸地,她用手漸漸地撫摸我的臉龐:發際線上的每一縷頭發,眉的走向,眼睛和睫毛……我均勻地呼吸,在她的手經過我的嘴唇的時候輕吻它。
木樨在我的被子外面躺下來,跟我并排躺著,隔在覆著我的那一大堆的柔絲軟絮外面。我能聽到她心跳的聲音,也有血管深處汩汩的聲音。那夜的星光清冷,照在她的身體上面。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又再睡著了。
一夜無話。
只是在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有些怔忡,昨夜歷歷,卻又分明該是個夢。
太早了,木蘭和小澈都還沒有起來。
木樨看我進了廚房,一邊順手拉開冰箱門,倒一杯牛奶遞給我,轉身手腳麻利地往黃油吱吱作響的煎鍋里磕雞蛋,一邊還數落我,“我倒是請你幫我看小澈來了,結果,你自己倒要人來看。罷了,罷了,一會兒給蘇暢打一個電話,趕緊把你給請回去吧……”
正說著,電話果然便響了,木樨神速地沖過去接,怕驚了睡著的小澈。眉開眼笑地說幾句就掛了,過來跟我說,“是蘇暢?!?/p>
“你們倆倒要好兒?!蔽艺f。
木樨說,“蘇暢料著你照顧不好自己,倒不是你不能,只怕是一過來就顧不上自己了,說要我多擔待點兒?!?/p>
木樨沒有再吭聲。許久才往下說, “兩千多年前,有一個叫鮑叔牙的人,他和管仲合伙兒做生意,管仲多拿了錢,鮑叔牙就說,‘他不是貪心,他家里實在太窮?!苤偃巫龉儆直晦o回來,鮑叔牙說‘并不是他不長進,他是運氣不好?!苤偃貞饠√优?,鮑叔牙則說,‘他不是膽小,是家有老母?!缃襁@蘇暢便是你的鮑叔牙吧,她說,不是那林文達總與舊情人藕斷絲連,實在是他做人太長情——這究竟是她善解人意呢,還是你與我生生地逼得她?”
我拿著牛奶踱到窗戶邊去。
一抬眼,我便驚著了,窗外赫然就是夜夜也在我夢中出現的那個海岬。我驚得說不出話了,木樨倒沒有察覺。只是這里并沒有大簇大簇的木樨花開著,海灘空落落的,連風過也沒有痕跡。
我靜靜地看著,在木樨家的窗臺上看這片沒有了木樨花的海灘。它是什么時候沒有了的呢,還是從來就沒有過呢。
我不知道誰能給我回答。
小澈不知道什么時候醒了,屋子里又亂成一團。木蘭蒙上頭也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