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長驅直入,明白無誤把我從沙發床上的美夢中掀翻。多好呵,天暖和了,這個城 市有很多免費開放的公園和綠地,都可以做天然的練舞場。我打著如意算盤:省出租倉庫練 舞的錢,也許可以多出點上藝校的錢,我一直打算再學點樂理知識。
我和渡渡分享了一張雞蛋攤餅,一路散步了三站路,到了免費開放的靜安公園,外套一甩, 我喊One、Two、Three,打彎的劉海就迎風招展起來了?;燠E在老人堆里,雖然格格不入, 可是相安無事。跳扇子舞的阿姨,花蝴蝶一樣迎風招展。老頭老太繼續發揚光大著老掉牙的 Disco,齊嶄嶄的擦窗掃地的動作,緩慢而整齊,像一群不慌不忙的企鵝。
晚上,揣著幾個硬幣,我竄進叫\"跳舞街\"的網站,宣布今天和爺爺奶奶一起跳街心花園舞 了!小街最先過來答腔:聽上去不錯,可以練一練歇一歇啦。我知道他在排練場根本沒有坐 下的習慣,這里大多數的人都一樣,因為每一分鐘都是收費的,于是拼命跳拼命練錢。
小街剛扒到一盤帶子,Club-7的《Best Friend》,據說摁鍵剛放下,整個身體控制不住抽 起瘋來,簡直是一次靈感的火上澆油。
我跺腳,復制了幾十次\"滴滴嗒嗒\",把他淹沒在我饞兮兮的口水里。
最晚明天,我弄好了就在街上播放,準備迎接黑人的嘻哈力量吧!
我是瞎吵吵,當然知道小街從來不會一人獨享,整條街都是他辛苦鋪設的。當我在網上搜尋 \"街舞\"兩字時,就注定要與小街和他的\"跳舞街\"牢固地鏈接上。當時我迷上Hip-Hop, 一想到今后的每一天再也甩不開小數點,財會中專的生活像一灘死水一樣變得不可忍受。我 和渡渡漂到了上海,小街說來吧來吧到全能的城市來,總有一天我們可以舞動人生!
小街是街舞和電腦雙重高手,做了不少有形有色的舞蹈Flash,慷慨地把他琢磨出的新動作 展示給我們看。有的叫我們嘆為觀止。難度是顯而易見的,可如果能夠成功Copy的話,往往 美不勝收。每天,只要還能摸出兩元以上的硬幣,我爬也要爬進\"跳舞街\"。這里聚集著真 正的街頭舞者,跳舞可以和生命劃上等號。我們很玩命,練得肌肉酸疼 睡覺翻不過身走樓 梯扶著扶手,可是人卻結實地快樂著。我們很焦急,怕吸收不到最新的舞技,怕被最新的浪 潮遠遠甩在后面。落伍等于你在這個圈子里的死亡。
十一二點下了網,我像小小的光標在夜幕里一動一動。在上海,像我們這樣的大大小小一門 心思跳街舞的孩子有一千多個,一半以上是外地來的。我一路不斷注視著每一個迎面而來的 男孩女孩,猜想著他們是否會和我一樣,用完口袋里最后一枚硬幣在\"跳舞街\"上集體起舞 ,互相過招,然后雙拳晃在空蕩蕩的大兜褲里,對著一輛輛呼嘯而過的TAXI做鬼臉?
回屋,渡渡已經在打呼,我把自己像一只口袋一樣重重扔在床上,沒有一秒種,就睡死過去 了。再次睜眼,渡渡背對我,腦袋深深夾在臂彎里。這是個全能的城市,可我們日子都過得 不太容易。明天是交租時間,七點半,房東會像鬧鐘一樣準時地摁響門鈴。搬家已是家常便 飯,我們隨身攜帶著拖輪的大包,隨時準備再次流浪。
我們應該有錢付房租的。上周末我們參加了一種運動鞋的推廣表演,這種波鞋鞋底的花紋好 看極了,要走在沙地上,每步都有一個飛馳的豹子。為了讓顧客看到漂亮的鞋底,渡渡設計 了很多腳板朝向天的動作,我們手掌磨破,渡渡跳得腿抽筋,那個公司居然一直賴著我們兩 個小可憐另外一半的100塊錢。那次品牌秀請了不少街舞組合,吸引了一些娛樂公司來觀摩 。渡渡是最賣命的,他盼望星探能夠擦亮眼睛,可是他們看我們腳底的飛豹的興趣遠遠勝過 我們的舞技,我們就像一群抽線木偶,夢想像泡沫一樣破掉。
早上七點,我們自覺撤退,鐵門\"哐當\"被一腳踢進鎖頭,渡渡把包底的拖輪搞得震天響。 \"沒事的!\"我向渡渡保證,\"先要吃點東西,找找看,身上還有錢嗎?\"
先摸身上的袋袋,除了錢,什么都有,口香糖、舊磁帶、餐巾紙、圓珠筆芯。我繼續在包里 搜,手指捏過一條牛仔褲的腰袋時,一陣奇異的滑動,口袋里居然還有一張二十元紙幣,洗 衣服時沒發覺,人民幣真是堅挺,一天一夜沒有泡爛。
\"等我一分鐘。\"我舉著飄著白貓洗衣粉香味的紙幣,眨眼抱回一個小枕頭一樣大的\" 俄羅斯麩皮面包\"和一瓶\"農夫山泉有點甜\"。渡渡咽得很艱難,虧得沒派他去采購,像他 這種把吃視作生命中一大樂趣的家伙,會在蛋撻的香氣里暈頭轉向的。剩下大半個面包,渡 渡抱在懷里問,\"中飯吃什么?\"我朝著面包揚揚下巴。\"不要吃!這種面包像木頭屑,干 么不買雞蛋餅?辣醬隨便你倒!\"渡渡看什么都不爽。
\"我這就去買一只給你當中飯?\"我努力緩沖。出門在外,相依為命的感覺特別深。
\"冷了就不好吃了!\"他抱著面包,像是要把一肚子怨氣進行到底。
我不再忍氣吞聲,罵了聲\"找你媽吃奶去吧!\"
蘇州是個軟綿綿的城市,踏著評彈一樣悠悠節奏的生活。它不合我們胃口,可父母們覺得是 天堂。我拖了渡渡一起到上海來,我們都退了學,聽說他媽到我家大吵了一頓。
\"找你那個混蛋小街去吧,你什么話都不跟我說!\"渡渡的眼睛冒出火星。
\"因為你這個白癡只會睡覺!\"
他跳起來,用膝蓋抵住我,\"那么,你情愿認一個虛無縹緲的網絡里的人做兄弟咯!有種你 叫他出來,和我斬舞,看誰飆得厲害?\"
兩頭鬧翻的小公牛負氣沖進了\"兩元網吧\",我拼命呼小街的QQ號,十萬火急地找他。 不久就回音了,問什么急事?
快點給我現身!咱們當場飆一飆,看你是不是跳舞街的老大?!??!渡渡搶著下了戰書。
呵呵,我可不是什么老大,我是街上一掃地的。
水貨!渡渡一個字一個字地罵:下午四點,有種港匯廣場噴水池見,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 看誰斬得過誰?!打完這句話,渡渡扔了鼠標,大踏步跑出網吧。 我的臉憤怒得變形,所 有話渡渡全是以我名義發出去的。何止小街,街上的人都會驚得發呆,以為我突然被瘋狗咬 了。\"站?。"我非得和這失去理智自說自話的家伙打上一架。
渡渡子彈一樣彈進一輛出租車,他驚慌的背影讓我親眼目睹什么叫落荒而逃。渡渡的媽媽 如愿以償了,可以像老母雞一樣張開懷抱,迎接饑腸轆轆、窮困潦倒的兒子回歸了。
我被最鐵的伙伴拋棄。打開滑輪包,我取出溜冰鞋,穿好了,原地在陽光燦爛的廣場中心上 打轉,煩惱卻像膠水牢牢粘在心頭,轉也轉不開。后來我捏著幾枚硬幣跨進網吧,對自己說 是想心灰意冷對小街說聲\"886,上海!\"
街上的人都在議論\"我\"向小街挑戰的事呢,鼓動小街出場來收拾狂妄自大的\"我\"。
小街在叫我:飛呀,Club7的音樂編舞的動作思路有了,我特別高興!
我的網名是\"飛呀\",我跳舞時像在飛不跳舞的時候就發呆,傻瓜的樣子 動靜分明。
一會兒正好當面交流呀。我邀請。
老胳膊老腿 ,跳不動咯。說完,小街逃一樣消失在屏幕上。
覺得渡渡的話有點道理,小街不是水貨也是紙上談兵的家伙,不敢來真。我失望著,吼 了一嗓子:小街,出來!用最大號的字體。接著我在街上邊走邊唱:偶來到上海/偶想要跳 舞/偶退了學堂/偶媽媽哭了/她再不管偶/偶彈盡糧絕/沒有房住/也沒面包吃/偶只想見你/共 街舞一曲/你不肯答應/偶永不瞑目!
整個屏幕突然旋轉,我揉揉眼睛,所有的字顛倒了,我蹲下來,由上往下看,私人對話框里 ,幾個特別細長的字,像石筍倒掛--飛呀,你不要逼我!
只來得及瞄一眼,屏幕轉瞬撥亂反正,我心怦怦亂跳,小街要發招,可以顛覆一條街。我剛 才大叫大嚷,他居然能沉住氣?!雀斑用醒目的紅色打出幾行字:我有個主意,放下手邊所 有事情,趕到港匯,給飛呀送行。One Two Three Four,我們HIP,我們HOP,我們HIP-HOP。
我知道雀斑也是海漂的街舞一員。父母拗不過送她到上海親戚家,一月只給300塊。為省錢 雀斑學會自己做衣服。來不及溫習舞蹈班上教的,她課間找一塊空地就自唱自跳起來。
我上去輕輕擁抱雀斑,又對所有人宣告:親愛的們,我要向你們飛來 ,跑道燈光打開!晃 動滿腦子的幻想和理想,地皮踩得咚咚響,時髦地舞在大上海的街頭。頓時回帖無數--
水果色拉:還要ParaPara!
雀斑 :耶耶,我們穿得一模一樣可好?至少蹬上10厘米高的厚底鞋。
破破牛仔熱烈鼓掌:我加入,跳得下巴發抖,跳到港匯發抖
剪刀手:喀嚓喀嚓,喀嚓喀嚓,當心褲腳管!
雀斑跳回來:小街,小街,聯絡暗號你來定
小街總算現身:大家一起唱:鴛鴦茶,鴛鴦茶, 你愛我,我愛你……
他們一個接一個下線,一場瘋狂的自發的街舞即將拉開序幕,我會跳到燃料耗盡,像空外套 一樣垂下來!我轉進地鐵,在港匯廣場正門的口子冒頭,我手心冒汗,盯著每一個走過的人 看,不敢肯定把網上的跳舞街搬到真實的生活里,會有多少的精彩。
兩個女生咯咯笑著,全身小玩意鈴鐺作響。其中一個亮晶晶的眼皮一閃,\"呀\"了一聲朝我 飛來。我微笑著抬手,\"啪\",我們清脆的擊掌。另一個臉上撒滿了貨真價實的雀斑,低著 頭,我叫了她一聲:\"雀斑!\"主動和我拍掌的女生咯咯笑著回答:\"哎,她是色拉!\"
說話間,有人摸我腦袋:\"兄弟,我來了!\"一個小個子的黃毛,戴副窄邊眼鏡。色拉眼尖 ,發現他頸子里的小墜子,試探性叫一聲\"剪刀手?!\"他聳聳肩胛,不可置否。一群人就 是扎眼,破破牛仔、啪啦啪啦、哈根達肆、風箏全給準確無誤吸到中心點。雀斑一刻也安靜 不下來,哇啦哇啦唱\"鴛鴦茶鴛鴦茶\",有人來看熱鬧,擠過來問:\"怎么賣?\"
我們輪流東張西望,最大的驚喜沒有降臨:小街沒有出現!
兩個女生很周到,帶來錄音機,還有一堆很來勁的說唱樂。我不想浪費時間,脫了外面的襯 衫,簡潔地說了句:\"來吧,飛呀--\"音樂一躍而起,我腳板朝天,手掌做了整個身體的 軸心,原地打轉,慢慢加速,像陀螺一樣飛旋。他們一個個加入,有的打轉,有的倒立,還 有人磕腳跟。音樂繞著我們全體打旋 ,我忽然覺得我們這群人就像四足爬蟲在光溜溜的巨 大的玻璃面上失措打滑,哪怕前進一微米,都是那么的不容易。
街頭斬舞的感覺,快樂到巔峰, 憑空長出翅膀來。我們感應、我們撞擊,我們要DAY DAY U P,在喝彩聲里加速沖刺,攀登!效果真是叫人驚異呵,那是我跳得巨好的一次,軟弱的渡 渡,如果你能堅持半天,這樣巔峰的一刻你就和我共同度過。
不知誰的帽子被風刮在地上,他也不舍得停下半秒,等我們稍微回過頭,里面居然扔了花花 綠綠的紙幣,還有外國鈔票。色拉抓了一把,買了兩桶\"農夫山泉\",還有水果。我擰開了 蓋子,大家輪著喝,在傳遞中溫暖的微笑,像兄弟姐妹。我沒有想到在此刻離開,他們也好 像忘了是來送別。心里的難過忽然減輕了,或許在這樣的一段日子里,我們全力以赴地,只 想把這一件事情做好。它能給我們帶來多少痛苦,就能得到多大的飛揚。
我們環繞著大噴水池子坐著,等著夜幕降臨,音樂和水花一起飛揚。黃昏的光金箔一樣成 片成片慷慨地灑下,金箔化在我們發際、睫毛、嘴唇間。女孩咬著蘋果,我剝著一只香蕉, 吃完香蕉,我打算告別,像《大話西游》里的至尊寶一樣黯然消失在上海徐家匯的街頭。
像MTV里的慢鏡頭,一個男人筆直走來,瘦瘦的身體晃蕩在銀灰套衫和灰白大兜褲里。所有 人凍結在原地,我注視著終于浮出水面的小街,臉上的線條讓我想起刀刃,可是眼睛是溫和 的灰褐色。他站得筆直,可我還是看出他在微微顫動,他的鎮靜是虛張聲勢的。
我帶頭鼓掌,\"哦!哦!哦!\"喊叫,口哨成片呼嘯而來,兄弟姐妹們空前興奮,小街,在 網上的跳舞街簡直猶如街舞教父,他該表現出如何超級精彩超級高超的水準呵!
我上去用力地擊掌,\"你來啦?!\"他竟然倒退了一小步,我有那么大勁兒嗎?
\"不能讓你永不瞑目!\"他的聲音很低。
雀斑色拉早就飛快地去摁放音鍵,稀里嘩啦的口水歌,可是里面包著一只有力的不斷揮動的 拳頭。我又一次沖擊剛才的鞍馬旋轉動作,這次的拍子恰到好處。我旋得很舒服。因為動作 做得很穩,我甚至迅速抬頭瞟了一眼小街,他蹲下來,做準備姿勢。
\"哦!哦!哦!哦!哦\",手掌擂得更激烈,像戰鼓,我的耳膜引擎一樣鼓動起來。小街終 于慢慢旋起來,他的腿肚子在發抖,如果我是木馬,他就是一片紙,兩下,還是三下?他一 頭栽倒在地。我伸手拉他,他發燙的手心拍走了我,自己站起來,拍拍褲子,眼皮耷拉著。 這時,我看到他飛快地做了一個動作--用食指翻開眼皮。
我失聲叫出來:\"小街,你是不是得了……\"
\"兄弟!\"他抓住我的胳膊,捏得我關節生疼,\" 別吭聲,讓我體面點走!\"
一天里,我第二次看見一個人像子彈一樣彈進TAXI,眨眼消失得干干凈凈。
\"哈,虛張聲勢!原來不會跳舞?!\"\"紙上談兵的家伙,只好在網上天花亂墜!\"他們七 嘴八舌,因為都對小街有著神話般的期待,所以……
\"飛呀,小街生病了?\"雀斑過來扯我袖子。我摔開她手,突然熱淚盈眶,我玩命地打轉, 期望淚珠子被體面地甩得干干凈凈。小街,我的兄長,我決不讓你的姐妹為你哭泣。
我坐末班長途車回家,他們齊刷刷揚起一排巴掌的樹林告別,我拍過雀斑拍過色拉拍過破破 牛仔拍過剪刀手,最后手怔怔地舉了一會,再放下。雀斑輕聲懇求:\"告訴我吧?\"
我慢慢地說出了一個名詞。她重復了一遍,然后說:\"我會去查醫藥字典。\"
回家其實我不后悔。爺爺一天比一天遲鈍,無法想象他70歲時換上白皮鞋,腳尖腳跟翻 轉敲擊,讓一個詞語像無數雨點落在地板上落在我的心房: DancingDancingDancing……現 在他每天都低頭沉思,家人出門,他都很努力地一點一點抬手說\"再見。\"
夜里,夢見小街,我扯住他輕飄飄的腳步:\"你可以用手臂跳,比如ParaPara。\" 他笑瞇 瞇的:\"呵呵,很適合我。可過不了多久,我就該用眼珠子跳舞了,手腳全作壁上觀。\"
他又說:\"我想像一個真正的舞者,在旋轉中猝然倒下,尊嚴地離開??晌覅s只能慢慢 地、一絲絲死去。\"他們,爺爺和小街,都被同一樣東西擊倒--重癥肌無力。
\"跳舞街\"上音樂變了,漫天《誰的眼淚在飛》,漫天飛著雀斑的帖子: 一二三四五六 七/偶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講話不許動;二三四五六七/偶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講話不許動……
\"呵呵,誰的雀斑在飛呀?\"看著一個個字在自己的手下跳出,好像小街平時的口氣,我的 眼睛變得像阿基米德的澡盆,嘩啦嘩啦往外邊溢水。
一年后,我讀到《黑鏡頭》這本書:1912年,英國人斯科特船長帶領南極極地探險小隊返回 大本營途中,被圍困在暴風雪旋渦中,隊伍忍受到了極限。隊員奧茨上校面頰兩邊都呈現死 亡的蠟黃,他得了壞血癥。上校不吭一聲忍受,吃盡了苦頭。那天晚上他祈禱著自己明天不 要醒來??墒窃缟纤€是很不幸地醒來了。上校對同伴說:\"我出去一下!\"這個英國紳士 迎著世界上最猛烈的暴風雪走去,一去不復返。
小街,他也再沒有出現,回到跳舞街,回到我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