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成語兩條命

師范畢業后，我分到一個農村初中教語文，李響就是我的一個學生。

那天上完了課，我走下講臺，在教室里巡視，來到李響身邊時，他站起來，指著早已寫好的幾個字說：“黃老師，‘罄竹難書’這個成語是什么意思?”我的頭大了——我還真的沒有見過這個成語。但我很快穩住陣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罄’是用完的意思，古時候的筆都是用竹子做的，所以，這個成語的意思就是贊揚某個人的豐功偉績寫都寫不完的。”李響欽佩地點著頭。

回到宿舍后，我趕緊搬出詞典查閱，這一查可嚇得我一跳，“罄竹難書”的意思竟然是說一個人做的壞事很多，寫都寫不完。這個錯誤可犯大了，我想趕快返回教室來個更正，但一想到自己的形象問題，我又停下腳步。我想，反正這個成語很生僻，打個馬虎眼，就讓它悄悄地過去吧。

后來，我再也沒有和這個成語照面，淡忘了我犯的這個錯誤。

幾年后，我做了記者。那天下午，我到監獄里做一個采防，對象是一個囚犯過失殺人被判死緩的罪犯，這個家伙剛從學校畢業不久，就和上司有了積怨。一次，他用茶杯砸了上司的頭，茶杯沒碎，上司的腦袋卻開了花。

看材料時，我的心里就有些打鼓，這個罪犯的名字叫李響。但我轉念又想，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的是，再說了，那個學生李響，那么老實，怎么可能變成殺人犯呢?

但當光著腦袋、戴著手銬腳鐐的采訪對象走近我時，我懵了，他就是我當年的學生李響!

李響看見我，和我一樣的吃驚，他低下了頭，痛苦地抽泣著。

我急切地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響終于停止了抽泣，向我道出事情的原委。

初中畢業后，李響考上中專，在學校里還被發展為預備黨員，后來，作為優秀畢業生被分配到一個機關里。李響很知足，也很珍惜他奮斗來的一切。他賣力地工作著，每天同事們來上班時，他早已經把辦公室的衛生打掃好了。同事們剛坐下，李響就把香濃的熱茶遞到跟前，大家都很喜歡李響，鄭科長也很滿意，常拍著李響的肩膀說：“小李不錯”。

可是，突然間，科長對他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整天橫眉冷對，熱起來就是痛快地罵李響是白癡。李響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科長，只有更加賣命地取悅他，但科長不為所動。

李響的預備黨員期滿后，科長組織科里的黨員開了個會，科長說：“要是李響這樣的人混到革命內部里來，我們革命事業就危險了。”就這樣，李響被取消了預備黨員的資格。李響和科長理論起來，科長翻著白眼說：這是組織決定，你要是敢對抗組織，你就卷鋪蓋走人。李響的腦袋亂了套，操起茶杯，砸在科長頭上。

說著說著，李響沖動起來，他歇斯底里地喊著：“老師，我真的不想殺人，我死也不明白科長為什么處處給我穿小鞋，我是那么努力工作，他為什么啊?”

李響的眼睛里滿是迷惘、絕望和沖動，他想抱住我的手，身子向前一傾，手銬腳鐐卻將他“咕咚”一聲摔倒在地上。警察聽見動靜，舞著手槍沖了進來。我叫他們退下，扶起李響，眼窩發澀。

我問：“李響，你想想，科長對你的態度什么時候開始轉變的了?”

李響冷靜了一些，想了想說：“那次局長來科里開評議會，大家都說科長的好話，我也不例外，我說，大家說的話，我就不多講了，我只想用一句話來總結，科長做的事，那真是罄竹難書啊。從那后，科長對我就變了。”

我的頭義“嗡”地一下大了。李響再哭訴著什么，我聽不清了，恍惚中，我想起幾年前李響拿著那張紙片向我請教“罄竹難書”的那一幕，我仿佛看見自己舉起一巴匕首，先刺向科長，再刺向李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