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葫蘆絲

恩怨纏綿五十載

本故事開始于50多年前，為了敘述的方便，請容我先介紹幾個人物和一件道具。

黃八澹——我爺爺。因為這奇怪的名字，我爺爺長期被人叫做“王八蛋”。黃八澹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連長，1949年秋天，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去了臺灣。其時，我爺爺與我奶奶拜堂還不到一個月，他剛剛來得及把我爸爸黃不了播種在我奶奶的肚子里。關于黃八澹，我所知不多，基本上只知道他給我們黃家帶來的災難，本故事要探討的正是黃八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林花音——我奶奶。我奶奶是四川一大戶人家的千金，本來也要跟著新婚的丈夫去臺灣的，但因為離村兩公里的一座橋被共產黨游擊隊及時炸掉了，來接我奶奶的汽車開不過來，司機氣喘吁吁跑到我奶奶家，翻進院墻，還沒站穩腳跟，卻被我奶奶家的長工劉富貴誤作土匪一鋤頭給挖死了。我奶奶因此沒能去成臺灣，兵荒馬亂中與長工劉富貴流落到湖北，淪為了普通農婦。文革中，我奶奶因是國民黨連長的“破鞋”，受盡各路造反英雄的折磨，1968年，我奶奶因不堪凌辱，曾投河自盡，未遂。我的印象中，我奶奶一直在等待我爺爺的歸來，但是，我奶奶至死也沒有等到那一天，1999年冬天，在整整等了黃八澹50年以后，我奶奶風平浪靜地去了；彌留之際，我以為奶奶會就爺爺黃八澹的事交代我和父親幾句，但我奶奶根本就沒有提到讓她煎熬了50年的黃八澹，只反復交代我爸和我。必須像對待親爸爸和親爺爺一樣善待劉富貴，聽到我爸和我當面叫過劉富貴“爸爸”和“爺爺”后，我奶奶就含笑九泉了。

劉富貴——我奶奶家當年的長工，我奶奶死后，被我爸和我尊稱為“父親”和“祖父”。劉富貴雖然耽誤了我奶奶去臺灣的前程，但隨后不久，他卻成了我奶奶的救命恩人。因為我奶奶家富甲一方，被一伙土匪盯上了，土匪深夜突襲，槍殺了我奶奶的雙親，并放火焚毀了我奶奶家的豪宅，劉富貴冒死背著我奶奶逃脫了土匪的魔掌，逃命的過程中，劉富貴腿部中彈，但他仍然背著我奶奶掙扎著跳進了長江。后來，一條漁船搭救了我奶奶和劉富貴，順流而下，從四川來到湖北，到了劉富貴的老家，劉富貴的老家也就因此成了我爸和我的戶籍所在地。再后來，當我奶奶在文革中的批斗會上被人撕破衣服，無地自容，含恨投河自盡時，身為大隊書記的劉富貴忘記階級立場，奮不顧身，又一次救了我奶奶的命，并因此被撤除了大隊書記的職務。劉富貴終身未娶，一直住在我們家隔壁，對我奶奶呵護有加，我奶奶死后，還是他為她沐浴更衣的。我相信，劉富貴肯定終生愛戀著我奶奶，同時，我私下揣測，我爺爺黃八澹所以一去不回頭，很可能是因為他發現了我奶奶與長工劉富貴不明不白的關系。我對劉富貴的感情頗為復雜，一方面，因為劉富貴真心真意待我奶奶，我對他心存感激，并心甘情愿地尊他為“爺爺”；另一方面，我并不太愿意劉富貴真的成為我爺爺，畢竟，他只是一個從前的長工，從前的大隊書記，而我真正的爺爺黃八澹，1949年已是連長，現在很可能已是了不起的非常人物，若是有一天我爺爺衣錦還鄉，發現自己的愛妻已成為當年長工的老婆，肯定很沒有意思。先是我爸，然后是我，我們無數次設想過，要是當年那司機不被劉富貴挖死，要是我奶奶跟我爺爺順利去了臺灣，我們就會怎么樣怎么樣；但我們從來沒有設想過，要不是劉富貴背著我奶奶死里逃生，我們就會怎么樣怎么樣。由此可以看出，劉富貴在我們心中的真正分量。

黃不了(又名黃解放)——我爸爸。這富有特色的名字，當然是我奶奶取的，其寓意在文革期間成為我奶奶的罪狀之一，“忘不了臺灣的那國民黨王八蛋!”因為生父是國民黨偽軍官，在那個時代里，我爸自然是一文不值的“狗崽子”，雖然他把名字由“黃不了”改為了“黃解放”，仍然逃不脫“狗崽子”應有的命運，誰都可以往他身上潑紅墨水、藍墨水、黑墨水，甚至扔臭雞蛋；最讓我爸傷心的一次是，雖然他唱歌跳舞在我們大隊絕對第一，還是一標準帥哥，但因為他老子的原因，他還是被取消了出演《紅燈記》李玉和的資格，而那個他暗戀的演李鐵梅的女孩也因此成為了別人的老婆。我爸絕望之余，就一心只想著去臺灣找我爺爺黃八澹，雖然他明知“臺灣是水深火熱的地獄”，他還是義無反顧。1968年，我奶奶投河未遂的那個夏天，我爸懷揣12個熟雞蛋和20塊錢踏上了尋找父親之路。他想從深圳越境游到香港，再從香港輾轉至臺灣，他在深圳小梅沙的灌木叢中足足潛伏了一天，任蚊蟲胡亂叮咬，一動不動，但半夜里，我爸剛下海，就被邊防軍戰士逮住了，判了無期徒刑。我奶奶無數次哭昏過去，差點哭瞎了雙眼，她只以為反革命兒子要在獄中終老一生了。沒想到，1978年，我爸只坐了10年牢，就被釋放了(一出獄，我爸又把名字改成了“黃不了”)；更沒想到，因為我爺爺黃八澹的海外關系，我們家此時已被人重新認識了，我媽幾乎沒怎么猶豫就嫁給了我爸，生下了我。——讓我媽耿耿于懷的是，她一直等我長到20歲，一直等我奶奶死去，我們家的海外關系黃八澹仍然只是存在于檔案中，仍然在等著我的進一步尋找。

黃青山——我。我爸為我取名青山，寓意簡單而直接，“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也表示了他前赴后繼尋找我爺爺的決心。我多少有點讓我爸失望，我沒能考上大學，沒能成為可以讓我爸依靠的“青山”，但我真的繼承了他“尋找黃八澹”的勇氣和毅力。2000年，我奶奶死后兩個月，我沿著我爸當年的尋親路線，來到了廣東，但我并不準備像我爸一樣盲目地偷渡香港，珠江三角洲遍布臺商，我相信，其中肯定有一兩個認識我爺爺的人，我甚至有一種預感，我爺爺早已作為投資商來到了廣東，正等著我誠心誠意前去尋找。當然，我沒有向我爸我媽也沒有向劉富貴透露，我是去廣東找我爺爺的——萬一找不到，那是很沒有面子的事，我說我是去打工的，劉富貴很為我的自強自立而高興，堅持送我上火車，又堅持塞給了我300塊錢。

道具——葫蘆絲。這是我爺爺留下的惟一信物，書信照片什么的全都被當年的土匪一把火燒了個干凈。葫蘆絲上刻著半首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我查過《全唐詩》，得知這是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下半首是：“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由此可以推知，我爺爺黃八澹手中也應有一把葫蘆絲，刻著那下半首詩。不難想象，我爺爺是一個風雅的人，讓我不解的是，我爸和我都先后無師自通學會了吹奏我爺爺留下的葫蘆絲，我奶奶卻似乎不會吹，連摸也不摸。因為葫蘆絲已成為和我爺爺相認的重要紐帶，當年我爸偷渡香港時，身上就帶著這把葫蘆絲；2000年我南下廣東時，也帶著這把葫蘆絲。

春去春來花不開

從2000年2月到2004年4月，整整四年零兩個月，我吹著葫蘆絲，走遍了珠江三角洲大大小小的城市，臺山、江門、中山、順德、東莞、惠州、深圳，這些臺商集中的地方，大街小巷都流尚過我葫蘆絲的聲音。只要是臺資企業，我就吹著葫蘆絲往里闖；只要是臺灣人，我就纏住他，讓他聽一遍我爺爺我奶奶的故事。

四年來，在尋找爺爺的路上，我所受過的苦楚，完全可以與我奶奶和我爸在文革中經歷的磨難相提并論。我精疲力竭東搖西晃走在路上，差點被車撞死；我身無分文連吹葫蘆絲的力氣都沒有，差點被餓死；我走投無路露宿公園，差點被蚊蟲叮死；我強闖臺資企業門崗，差點被兇惡的保安打死；我對著成百上千的臺灣老板訴說我爺爺我奶奶的生死之戀，差點被冷言冷語冷死；我四年沒回家，在每一個凄涼的大年三十晚上，差點被思鄉之情郁悶死；更讓我差點絕望而死的是，我如此出生入死地尋找我爺爺，竟然沒能得到他片言只語的消息!

我爺爺我奶奶的故事在我一遍又一遍的講述中，越來越動聽，越來越精彩，簡直就像電視言情劇一樣感天動地，有不少臺灣老板的太太或小蜜，常常聽著聽著就熱淚盈眶，忍不住掏出一百兩百塊錢來表示愛心。2003年12月，《南方快報》的一個記者突然發現我是一條很有賣點的新聞，跟蹤采訪了我一整天，采寫了題為《千萬里追問，爺爺啊你在哪里》的特稿，連圖帶文發了一整版。那照片拍得我不太滿意，尤其是我吹葫蘆絲的那張，把我拍得簡直就像一個做白日夢的傻子，但文章寫得卻比我講得還要精彩十分，不僅把我爺爺奶奶的愛情故事寫得回腸蕩氣，還把我寫成了“當代感人至深最執著的親情求索者”，呵呵，這是抬舉我了，我應該沒有那么高尚，我之所以賣力地尋找爺爺，固然有親情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以我的經驗，當年去了臺灣的老兵十有八九成了百萬千萬甚至億萬富豪，我要是找回這么一個富豪爺爺，那么，我奶奶我爸和我這些年來所受的苦也值得了啊!

《南方快報》的文章使我和我爺爺的名字傳遍了珠打：三角洲，熱心人紛紛打來提供線索的電話，我順著那些線索像餓狗追兔子一樣東奔西跑，卻一一撲了空。就在我萬分沮喪之際，一個比我爺爺更能讓我激動的人出現了。

2004年2月15日，在深圳深南大道的地下通道里，因為中午沒錢吃飯了，對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我又吹起了葫蘆絲。四年來，我基本上就是這樣吹葫蘆絲得些一元五角的硬幣來籌集尋找爺爺的費用的。實事求是地說，我的葫蘆絲吹得還是有條有理有情有義的，匆匆來去的人，卻很少有人停下來正經地聽一會，那順手“撲”地拋下的一枚兩枚硬幣，分明是對騙子或乞丐的可憐和鄙視。但那一天，在深南大道的地下通道里，卻有一個女孩在我的面前蹲了下來，恭恭敬敬聽我吹了一曲又一曲。我行走江湖四年，見識過千千萬萬的漂亮姑娘，但如此這般令我怦然心動的卻還是第一次碰到。

女孩漂亮得坦坦蕩蕩毫不含糊，說話也如此：“嘿，我認識你，我在報紙上見過你的照片，你是黃青山。你一點也不像個傻子呀。”

因為老講爺爺奶奶的故事，我已經練就了一副伶牙俐齒，但此時我卻只會傻子般呵呵呵地笑：“我還不認識你呢。”

“這不認識了嗎嘛。叫我阿黛吧，大家都這么叫我。你還在找你爺爺嗎?找不到的，不找也罷。我也有個爺爺在臺灣，我就從來沒找過。該回來的他自然會回來，不該回來的你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你也有個爺爺在臺灣?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吧，要是他沒有在渡海的時候掉進海里淹死的話。我奶奶跟我說過他的名字，我記性不好，忘記了。”

這時，我緩過氣來了，就調笑了一句：“那你怎么記住我的名字了?”

“我看上你了唄。哎呀，我上班要遲到了。你想不想找個工廠打工?想打工就跟我走吧。”

我想也沒想，就說“想呀想呀”，收拾起葫蘆絲就跟阿黛走了。

四年中，我有無數個找個工廠做打工仔的機會，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一心二意只想梓找我爺爺。這一天，我卻連那工廠在哪里，是一家什么樣的工廠，都沒有問一問，就緊隨阿黛而去了。我不知道，我將要得到的是一份什么樣的工作，但我百分百地清楚，能天天與這個叫阿黛的女孩在一起，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至少比沒完沒了地尋找爺爺有意思。

何故紅顏多命薄

阿黛在八卦嶺的一家臺資電子廠做文員，她直接把我帶到老板的辦公室，說： “黃總，這是那個尋找臺灣爺爺的黃青山，挺可憐的，你收留了他吧。”

黃總也看過《南方快報》上的那篇文章，他把我的葫蘆絲把玩了一陣，又讓我 吹了一曲，說：“對不起，雖然我也姓黃，卻不知道有個叫黃八澹的人。你先在我這 做著，慢慢找吧。”

我就這樣在這家電子廠留了下來，做了一個包裝工。我決定聽阿黛的，不再盲 目地尋找爺爺了。我馬上就要滿25歲了，是到找老婆的時候了。我牢牢地鎖定了 阿黛，只要能找到阿黛做老婆，那就是找到了世界上最珍貴的寶貝吶。

但我很快就發現，我要找阿黛做老婆，是不可能的事，我們廠幾乎有一個排的優秀男人——包括一個不可一世的臺灣籍主管，都發現了阿黛是個難得的寶貝，都想把她據為己有。而我在這一個排里，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小兵，我不是能讓女孩子們一見之下兩眼放光芒的帥哥，也沒有錢，也沒有可以看得見的前程。我每天下班后，只能坐在宿舍天臺上，憂郁地吹葫蘆絲，憂郁地想，怎樣才能讓阿黛對我刮目相看?

我沒有想到，“不可能”馬上就變成了“可能”，阿黛早就對我刮目相看了。我在天臺上吹葫蘆絲的第七天晚上，阿黛突然氣勢洶洶地走上來，說：“你天天在我的宿舍上面吹葫蘆絲，是不是愛上我了?”

我真不知道阿黛就住在我坐著的天臺下，一下子結巴起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住這，我……以后再也不吹了。”

阿黛依然板著臉：“哪有你這樣不負責任的傻男人，你憑什么想吹就吹，想不吹就不吹?”

我聽出點意思來了，做作地嘆了一口氣：“要是我再吹下去，真愛上你就麻煩了。”

阿黛噗的一笑：“我就要找麻煩!”

我要是還不出手，就真是傻子了!我說一聲“我現在就要麻煩麻煩你”，就大膽把阿黛摟了過來，吻住了她。

幸福就這樣突然降臨。

在我幸福得不知所措之時，我問過阿黛這樣一個戀人間常見的傻問題：“你為什么偏偏愛上了我呢?”

阿黛指頭一戳我的額頭：“因為你有個富豪爺爺在臺灣唄。”

說實話，開始我多少也這么想過，以為阿黛從黃總處發現了我爺爺的線索，就先下手為強，奮不顧身地愛上了我。我后來才明白，不是這樣，阿黛根本就不相信我爺爺還活著，就像她不相信自己的爺爺還活著一樣。阿黛所以愛上我，主要是被我不屈不撓尋找爺爺的壯舉所感動，她第一眼看見我，就覺得我像親哥哥一樣可靠，一個對親情如此在意的男人，怎能不如同青山一般可靠呢?

阿黛的愛讓我慚愧不已，我真的只是想尋找一個富豪爺爺，來讓我們家改天換地啊!慚愧之余，我暗暗發誓：珍愛阿黛一輩子。

但我剛剛愛夠阿黛一個月，就親手把她葬送了。

那是一個周末，我邀阿黛去爬梧桐山。我們相愛一個月，因為天天落上班，基本 上只是在車間里眉目傳情，或者趁天臺上無人偷偷吻一個，所以，我要趁著這難得 的一天假期，把阿黛帶到梧桐山，好好地愛她一愛。

那一天陽光燦爛，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阿黛興奮得就像一個逃學的孩子，在開滿野花的山路上瘋跑，跑累了就賴著讓我背。一路纏綿至山頂，看著阿黛紅撲撲的臉流光溢彩，我情不自禁抱住她翻滾在草地上。四下無人，春暖花開，我壓抑在心底25年的渴望蠢蠢欲動，我喘息著附在阿黛耳邊說“我要”，同時，把于探向她的腰帶。阿黛無力地嬌喘著，手無力地遮擋著，說：“不要不要，我們還沒結婚。”

我說：“我們馬上就結婚。”跳起來采摘了一把又紅又白的野花，編成了兩個花環，我戴一個，她戴一個，阿黛戴花環時羞答答的還真像新娘子一般風情萬種。用葫蘆絲吹罷《姻禮進行曲》，我拉著笑嘻嘻的阿黛跪在繁花似錦的草地上，一拜二拜三拜，喜氣洋洋拜成一團。

就在這時，有人闖進了我們的“洞房”，我的屁股挨了一腳。“起來，進洞房的事就不麻煩你了，哥們為你代勞吧。”

是三個淫笑的男人，手上溜溜地玩著刀子。

我腦子里“嗡”的一響，叫一聲“阿黛快跑”，同時，操起葫蘆絲梆地敲在一個刀疤臉的頭上。

阿黛還沒起身就被按住了!

輕飄飄的葫蘆絲敲在硬邦邦的腦袋上，噗的一聲就破碎了!刀疤臉一腳把我踢翻在地，與另外一個家伙合力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綁在了一棵樹上，嘴巴貼上了封箱帶。

刀疤臉啪啪打了我兩個耳光：“跟我橫，有你好看的!”

接下來的事，讓我肝腸寸斷。三個家伙當著我的面，爭先恐后地奸污了阿黛!

濺落在草地上的處女血，仿佛創世紀的那場洪水，把整個世界淹沒。

我的手腳被捆著，想拼命拼不得；我的嘴巴被封著，想狂叫叫不得。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新娘在洪水中掙扎。

狂風暴雨過后，刀疤臉又把破碎的葫蘆絲踩了一腳，率同伙揚長而去。

阿黛瞪著茫然的眼睛，看著藍天白云發了一會呆，坐起來穿好被撕破的衣服，細心地拈去衣服上的每一片草葉，又把被踐踏過的花環戴在頭上，走到我的身邊，問：“我還漂亮嗎?”

我疑惑地看著阿黛，點點頭。

“你還愛我嗎?”

我又點點頭。

“我已經不干凈了，你不在乎嗎?”

我點點頭，想想不妥，又搖搖頭，還不妥，又點頭搖頭。被封箱帶封住的嘴巴嗚嗚作聲。

阿黛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說：“青山，來生我們再相愛吧。”掉頭走向身后的懸崖。

我被綁住的雙腳在地上亂頓，我被封住的嘴巴，一遍又一遍地狂喊：“阿黛，我愛你!我愛你!我永遠愛你啊!”但我的阿黛，我笑口常開的阿黛，頭也不回，像一片落葉一樣從懸崖上飄了下去。

但我已來不及驚訝了，阿黛她奶奶已哭得昏死過去。屋子里亂成了一團。

當天晚上，阿黛奶奶去世了。

那一刻，我充分體會到了什么叫悲痛欲絕，傷心和悔恨讓我恨不得一頭撞死!

第三天，阿黛和奶奶一起下葬了。陪葬品中的一把葫蘆絲讓我又是一驚，那把葫蘆絲和我爺爺留下的那把一模一樣，也刻著幾行詩!我強作鎮靜，借整理阿黛的骨灰盒之機，順手拿起了那把葫蘆絲，上面刻的果然是張九齡《望月懷遠》的下半首：“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值此生離死別之際，我沒有大驚小怪，愣了一愣，仍把葫蘆絲放下了。

我滿懷悲傷和狐疑，在阿黛和奶奶合葬的墳墓邊守滿了七天。

第八天，我要回湖北了，臨行前，看著酷似我爸的阿黛她爸，我終于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困惑：“阿伯，那把陪葬的葫蘆絲是不是有特別的意義?”

阿黛她爸長嘆一聲：“那是我爸去臺灣前留下的，我媽守著它等了我爸55年。”

“是不是還有一把同樣的葫蘆絲?”

“是，另一把我爸拿著。你怎么知道?”

“另一把曾經在我手中，現在已隨阿黛火化了。”

一問一答，迷霧一層撥開：我爺爺與阿黛爺爺是同一人，我爸與阿黛他爸是兄弟，我與阿黛是堂兄妹!怪不得，千萬人中，我只對阿黛一見傾心，怪不得，阿黛總覺得我像兄弟一般親切!

事情很簡單：風流浪子黃八澹(作為阿黛爺爺，他叫陳本善)在云南娶了阿黛奶奶，生下了阿黛她爸，留下了一把葫蘆絲；又跑到四川娶了我奶奶，種下了我爸，留下了另一把葫蘆絲；又跑到臺灣，娶了第三個太太，再也不敢回來!

我從云南回到湖北，才發現事情并不是我了解到的那么簡單。故事的另一面是劉富貴劉爺爺揭開的。

四年不見，劉爺爺已老得不成樣子了。聽我說完阿黛和另一把葫蘆絲的故事，劉爺爺仰天蒼涼一笑，說：“報應啊報應!”

接著，劉爺爺說：“反正我也沒有幾天好活了，這埋藏了50多年的秘密，我就都給你說了吧。”

劉富貴講述的故事讓我痛哭了一場，大致如下：

長工劉富貴與我奶奶是一對偷偷相戀的有情人，在土匪為亂之夜，劉富貴背著我奶奶逃奔老家。途中，歇息于一破敗山神廟。我奶奶雖勇于與長工私奔，卻仍然是個守規矩的大家閨秀，在未拜堂之前，堅決不與心愛的長工同房，劉富貴只好與我奶奶分房而眠。半夜，我奶奶忽被巨痛驚醒，見身上趴著一人氣喘如牛，還以為是劉富貴按捺不住，嘆息一聲，罷了。劉富貴恍忽間聽得隔壁有異，過來一看，見一男人把奶奶壓在身下，順手撈過一把鋤頭，一鋤將那人挖翻在地。我奶奶此時如夢方醒，欲撞墻尋死，被劉富貴緊緊抱住，拉扯間，不想被鋤頭挖翻的那人并未即刻就死，向劉富貴開了一槍，正中下體。劉富貴忍痛補挖一鋤，方將那人徹底挖死。半夜強奸我奶奶被鋤頭挖死的即國民黨潰兵陳本善。——讓阿黛奶奶苦等了55年的陳本善。

因劉富貴負傷，我奶奶暫時放棄了死的念頭。劉富貴槍傷痊愈后，發現自己徹底喪失了性能力；同時，我奶奶發現，被挖死的“王八蛋”留下了孽種。

劉富貴只怕我奶奶還要尋死覓活，寸步不離，同時，在鄉鄰間散播，我奶奶的丈夫是國民黨軍官黃八澹。

等我奶奶生下我爸，憐子之心漸起，也就接受了國民黨軍官黃八澹，這總比被不知姓名只留下一把葫蘆絲的潰兵強奸好啊(劉富貴誤把葫蘆絲當值錢的寶貝揀了起來)。同時，與劉富貴一起，把黃八澹的故事編造得越來越順口。卻沒想到，全家因為這虛構的“王八蛋”在非常時期受盡折磨。

我奶奶所以最終沒與劉富貴結婚，不完全是因為劉富貴喪失了性功能，主要因為，她不愿意把自己不干凈的身子交給劉富貴。

阿黛她爸還在等著我告訴他關于葫蘆絲的更深入的故事，我怎么向他交代呢?告訴他“陳本善”真的是該死的“王八蛋”?

尾 聲 上述故事結束后幾天，我偶然看到報紙上的一篇《色魔威逼，打工妹跳樓保貞潔》的報道，說的是一打工妹怎樣反抗色魔性侵犯，憤而跳樓，誓死保衛處女膜的事。文中對該打工妹的贊嘆，讓我怒火萬丈，我闖入該報社，揪住那采寫此報道的混賬記者五花馬，痛毆了一頓。我因此被拘留了15天。

五花馬厚著臉皮在拘留室采訪了我，淚流滿面，寫下了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