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人文追求就是解放生產力

80年代如果你喜歡一個姑娘，你會寫上一首詩送給她。90年代你如果喜歡一個姑娘，你會為她寫上一篇小說，愛得深，就寫一個長篇。在新千年如果你喜歡一個姑娘，你應該拍一部電影送給她。這是朋友對我個人生活道路的歸納。當然是開玩笑，不過說得也對，不同的時代確實有不同的最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巴爾扎克的小說，在他的時代一個主要的功能就相當于現在的電視劇。他那種勤奮的寫法相當罕見，但是在電視連續劇這個行當里卻是很普通的。這里我說的不是人文追求，說的是文化消費。

我想每一個時代可能都是這樣，從統計學來說，百分之九十九的所謂的藝術創作都是為相應的消費需求準備的，只有百分之一或者更小的比例與精神與靈魂有關。

中國電影之所以如此單調，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創作者不管是真是假、不管有沒能力都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與精神與靈魂有關的事情。作品中如果沒有一點人文理想，就會覺得很沒面子似的。這與中國的文化傳統有關，與我們所受的教育、所處的意識形態環境有關。這可以說是一種虛榮心，導致作繭自縛。人文抱負變成了人文包袱。

從這一點上來說，放棄人文追求，就是解放生產力。

在上一期的專欄里，我鼓吹反對好萊塢，“不應該甘于做物質的奴隸，必須有所追求”。而在這一期，我又鼓吹“放棄人文追求，就是解放生產力”，它們是不是自相矛盾？答案是否定的，它們并不矛盾。“反對好萊塢”意味著反對一種以好萊塢為代表的消費文化，而“放棄人文追求，就是解放生產力”是指出中國電影存在的問題，提倡一種本土的、有活力的消費文化。這一期的觀點是上一期觀點的自然延伸。

“消費文化”是一個中性的詞，但是在國人的眼睛里至今仍多少帶有一點貶義。消費文化并不等同于“否定創造”、“庸俗淺薄”、“粗制濫造”、“唯利是圖”等等。消費文化并不是所謂“嚴肅文化”的對立面。就像“肉體”與“靈魂”并不對立一樣。但是多年的辨證唯物主義教育使我們牢固地確立了一個錯誤的觀念，肉體與靈魂是一對矛盾。這一錯誤觀念極大地局限了我們的思維。肉體的對立面不是靈魂，是疾病、是死亡，而靈魂的對立面是無信仰。把什么東西都“一鍋煮”是中國的一大特色，在電影領域的表現就是，不管是什么樣的電影統統被放到同一個平臺上，制片、發行等所有的環節都同樣處理，沒有分別也就沒有針對性。所有人都在拍一種電影，以前是所謂的文藝片，現在到商業時代了，大家意識到商業是個好東西，又一起奔向商業的懷抱，但并不是拍商業片，而是拍既文藝又商業的雜拌，結果既不文藝，也不商業。還是以我們最著名的兩位導演為例，張藝謀和陳凱歌，從他們的作品可以清楚地看出中國電影這些年的脈絡。一個拍[黃土地]，另一個拍[紅高粱]，就從片名來看，就像古人的對仗游戲，對得多么工整，但是毫無靈氣。然后一個拍了[霸王別姬]，另一個拍[活著]，一個用了京劇，于是另一個用了皮影戲。一樣在時間上拉開，從舊社會拍到新社會，拍到文革等等。再后來就是[英雄]和[無極]。一看就知道是一伙的，太單調了。很多人把[英雄]罵得狗血淋頭。但是我對這部影片總體上十分肯定，我覺得張藝謀很適合拍這種類型的影片，他的各種特長都得到了長足的發揮。如果能繼續努力，他一定能拍出美侖美奐的、了不起的類型片（不一定叫“功夫片”）。在[英雄]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的“人文追求”不管是對觀眾還是對創作者而言都是一個累贅、一個負擔，難得一見如此拙劣的處理，越使勁越拙劣。我還沒看過[埋伏]，但我希望作為一部商業大片，[埋伏]會比[英雄]成熟。

“消費文化”，顧名思義，與人的消費習慣、與人的生理特點密切相關。它首先要求的是多樣性、豐富性。我記得以前北京的餐飲，對我一個南方人來說，簡直是太糟糕了，到北京來很難吃上一頓可口的。現在可不一樣了，想吃什么樣的都有，而且都能找到一家做得比較地道的。電影也是一個道理。有人喜歡功夫片、有人喜歡科幻片、有人喜歡槍戰片、有人喜歡鬼怪片等等，當然也會有一部分人堅定地喜歡所謂的藝術片。我希望還有人能夠創造出從沒有過的類型。如果每種類型都有一些很棒的導演，你想那會是一個怎樣的局面。

中國電影的根本問題是體制問題，這是共識。現行的電影體制確實在限制著電影多樣性的發展。但是你也得承認，其中也存在著從業人員的認識問題。如果把導演比作運動員，那么，不要大家一窩蜂地全去踢足球嘛，個子高的為什么不可以去打籃球呢？水性好的還可以去試試水球。是所謂條條大道通羅馬。我相信一個導演可以拍出不同類型的影片，但是他也許只能在一個最適合他的類型中做到最好。這是一個自我認識問題。話說回來，這天底下沒有比自我認識更難的事情了。作為一個導演，我也在想最適合我的是哪一類型的影片。想了半天，我覺得最適合我的可能是色情片，也許我能拍一部登峰造極的色情片。但是我們知道這是不被允許的。那么，我該怎么辦呢，是不是該考慮再換一個行當？

這篇短文更多的不是以一個電影導演的身份，而是以一個普通電影觀眾的身份發言的。如果說做電影以來我自己有什么變化，那就是，我自覺地重新養成了花錢買票進電影院看中國電影的習慣。當影院的燈光暗下來以后，我多么希望將看到的電影是新鮮的、不同的、有趣的。

2004/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