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里沒有永恒

A

最后一次穿過天橋的時候，在涌動的人群里，我還是看到了傅嚴，他剛好回過頭，我朝他微笑，像一種永別。那種笑容就像《東京愛情故事》中赤名莉香的。赤名莉香對由尾完治說：“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就把昨天都忘記吧！”

但那時卻是黃昏，陽光寂寞地落在我的身后。我的眼睛又開始刺痛。

B

2001年9月，我住在城西一家醫院的7號樓503病房。因為暫時性夜盲，一到黃昏的時候，我看很多東西都是模糊的。

那天清晨，我聽到他對我說：桑桑，我是你的醫生，叫我傅嚴就可以了。那時我的眼睛上還纏著長長的繃帶，但他叫我桑桑的時候，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喊走了。我聽到他繼續說：暫時性夜盲是由于飲食中缺乏維生素A或因某些消化系統疾病影響維生素A的吸收，只要多吃水果、胡蘿卜、魚肝油等，很快就會痊愈的。

他用手解開了繃帶，但我的眼前依然是黑暗的，我只可以感覺他掩上了門。5分鐘后，我的眼前才漸漸明亮起來。

透過窗外，我看到一張青春洋溢的臉，很短的頭發和深似海的眼神。這樣的一雙眼睛可以輕易地將我擊潰。

他的白大褂在對面走廊上的陽光下有些耀眼。

LEON一直就叫我陌桑。

LEON對我說：陌桑，你喜歡《胭脂扣》嗎？陌桑，以后我會去看你。陌桑陌桑……

第一次遇到LEON是在飛往西安的航班上。這次邂逅是致命的也是我的命數。我的一生就決定要跟著一個人走了。

LEON，26歲，剛從比利時回來，是北京一家咨詢公司的資源部經理，說話的時候夾雜著許多的英文單詞，穿灰色的西裝，IBM電腦放在腳邊，身上飄著淡淡的古龍水味道。

他坐在我的邊上，偶爾抬起頭看著我。眼神明亮而且迷人。

分別時我們交換彼此的聯系方式，他說，希望有機會再見。我不動聲色地說再見，然后我們像兩條魚在車輛洶涌的路上被沖散了。

后來是俗套的網戀故事：在QQ里我們聯系上了，也漸漸對彼此的生活熟悉，比如：LEON今天幾點起床的、吃了什么；我喜歡穿碎花的長裙；今天走在路上鞋跟掉了……我開始喜歡這樣一個男子。

他總是很忙，但仍然在深夜在我的QQ里留言：如果你來看我，我會帶你看看我每天坐什么車；路過哪些櫥窗；會在哪個路口轉彎；最喜歡的梧桐；哪天心情不好不上班時，我會一個人坐在哪家店里發呆；還有下班時的街道，我站在路口，臉上是一種奇怪的表情--因為我知道那個時候，說不定會有人在很遠的地方想念我，如同我想念你那樣……

那年夏天，LEON要去韓國，問我：陌桑，你會來看我嗎？

來到北京時，我穿著LEON最喜歡的裙子，在他的臥室，昏暗的光影里，他輕攬過我的細腰，我的身體像花朵一樣盛開，疼痛在剎那間就消失了……

整個8月，我們像兩個孩子，在青春的愛情里淪陷。

我總是問LEON：你會娶我嗎？他說：會的，我會爭取把你辦到韓國去。然后又是身體的纏綿。我們不停地給和要，是身體對身體的迷戀。

8月快結束的時候，在北京的機場，他的唇停在我的眼睛和耳垂上面，像我們一直夢想的那樣。我靠在他的肩上，揚動的雨沿著我海藻一般的頭發落下，我的身體變得濕潤起來。

飛機在三萬英尺高空的時候，我的心里是絕望，絕望到了透徹而澄明。

我是一個沒有愛情就無法生活的人，我開始等待屬于我的愛情開花結果，但沒有LEON的時空里，我是孤獨和寂寞的。

C

當傅嚴叫我桑桑的時候，我沉寂已久的愛情就突然又被喚醒了。

我喜歡他的聲音。他每周清晨來看我，幫我解開繃帶時，都對我說：桑桑，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在我的眼睛適應光明的那5分鐘里，他就走到了對面的走廊上。在細碎的腳步聲里，我的心開始沉下去再沉下去……那時陽光落在最南邊那片盛開的花叢上，寧靜而肆意。

每次他來的時候，總給我削蘋果，說：桑桑，你需要多吃水果。

有時候，他將魚湯裝在一個木制的保溫筒里，說：桑桑，魚油中含大量維生素D，可防止夜盲癥。

他一直安靜地坐在我的床邊上，像一個聽話的孩子。有時也微笑，露出細細的牙齒。

十一長假的時候，許多的病人回了家，偌大的病區顯得空蕩和冷清。

那時，我已經不再需要繃帶了。我要出院了。黃昏，我可以看清楚所有的東西。

傅嚴來的時候我可以清晰地看見他推開門的手掌，看見他迷人的眼神。

他在門口就朝我微笑。“桑桑，辦完手續，你就可以出院了。”他的手在我的眼前清晰地晃動。我看著他的眼睛，感覺著一種曖昧。我喜歡這樣曖昧的眼神，但我不敢迎上去，因為我怕自己又喜歡上一個人。

我問他：今天你不休息？

他說：值班。沒有人來接你嗎？

我搖了搖頭，說：這個城市里我是孤單的。他還是朝我笑笑。在這樣的笑容里，我的心又在沉淪。后來，他跟在后面問我：晚上，我可以帶你去看燈嗎？你已經很久沒有看過晚上的大街了。聲音是怯怯的，脆弱得如同一只薄胎瓷瓶。

那一直是我所期待的。我真的讓他帶著我穿過大片大片的燈影。

過街的時候，他拉住我的手。我感覺到他顫栗的手是寒冷而潮濕的，但是在那樣一個夜晚，我的內心卻開始溫暖起來。

分手的時候，他對我說：你以后還會來看我嗎？

我想起曾經有一個人對自己說：我會帶你看看我每天坐什么車；路過哪些櫥窗；會在哪個路口轉彎；最喜歡的梧桐……殘缺的記憶碎片來的時候，我突然哭了。

我一個人站在街頭，身邊是洶涌的人流。他看著我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的手還是穿過我的頭發，抹去我臉頰上的淚水。

他潮濕的掌心讓我忘記了所有的疼痛。

D

出院后，LEON依然像以前一樣，在黑夜里給我打來電話。韓國時間比北京時間要晚兩個小時。

傅嚴卻在白天給我打電話。他的聲音就像一顆隨時都將落向水面的一塊石塊。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他給我打來電話：你的視力沒什么異常吧？

后來，他就出現在我樓下。我在窗口一下子就看到了他。他穿過大片的綠色植物，綠色植物上面是一群飛揚的蝴蝶，它們在輕盈地移動。

我的房子在城市西端，在那里再往西看就是群山和瓦藍的天空。窗戶上一直掛著淺藍色的簾子，上面有淡黃色的小花。那都是LEON喜歡的。

但他還是約我出去，我們一起坐在地鐵站的長椅上，等遠處來的最后一班車，我和他都有末班車情結，喜歡那種傷感的結局。

在等車的時候，他給我說起雷米。雷米有著和我一樣的淡藍色唇，穿印著紫色郁金香圖案的白色長裙。

去年的冬天，他還在街對面看著她朝自己走來，小小的手心里托著他愛喝的星巴克咖啡。但春天來的時候，就是他孤獨地站在路邊。她走的時候對他說：傅嚴，我們是真的不合適的。分手并沒有什么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她說：愛到一定的時候都是厭倦。但雷米也曾經對他說：紫色郁金香象征著永恒的愛戀。

那時，他的眼睛是濕潤的。但等了不到三分鐘，他又說：她答應過以后跟我去一個北方小鎮的，因為她喜歡很高很高的天空……

所有的傷痛和思念全部涌了出來。我在他的注視下什么話也講不出來，他抱著我……我們都喜歡這樣的懷抱，溫暖可以溢滿整個站臺。

沒有未來更沒有責任……我們只是孤獨，只是迷戀著這樣溫暖的生活。

但LEON的越洋電話來的時候，我才知道時間過得真快。

那天，傅嚴牽著我穿過城市最繁華的商業大街。我在天橋邊上停了下來，哭了。我抱著他說：我要走了，那邊的關系全部辦好了。

桑桑，暫時性夜盲是由于飲食中缺乏維生素A或因某些消化系統疾病影響維生素A的吸收，只要多吃水果、胡蘿卜、魚肝油，很快就會痊愈的。他像第一次見到我時一樣說。

我覺得我的心狠狠地疼痛起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在分手的瞬間，我依然不知道他是否愛我，我又是否愛他。因為這個告別的年代，所有的開始都是結束。

一生中，有些人注定是彼此相互依戀的，但有時候，依戀的結局更像我們空洞的掌心里斜斜的光線，它停留在我們攤開的掌心里，沒有諾言，更不可能永恒。

我們看到的是陽光在黃昏中黯淡，就像彼此在記憶中消失。后來，天橋上的黃昏越來越深。他在街的那邊，我朝他微笑，同時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