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印象里,加拿大沒有真正熱的季節,即使是夏季,穿著長袖的襯衫也不覺得熱,而T恤衫到了晚上就有點冷了,尤其是從一大片野草茂密的草地上經過的時候,植物的蒸騰的水汽將周圍的溫度降低了幾度,寒意就從如同花粉一般彌漫在空氣中的水汽中悄悄地貼到你的手臂上。你打了個哆嗦,望著開闊無際的天空,那里有一些星星,但是你不知道在哪片星空的下面是你回憶的地方。然后你接著趕路,騎著腳踏車,匆匆穿過涼氣霏霏的草地。帶著濃重露水的草莖打在車輪和腳踏板上,褲管已經有點濕了。
這片草地在你的住處和學校之間,在現在的夏天里,呈現出令人心醉的綠色,那種滿山遍野的綠色,那種仿佛傾倒了整桶鮮綠顏料的綠色,染得滿眼都是。低伏的綠草間,剛剛過去的春天盛開的整片嫩黃色的小花,現在零零星星地點綴著。在靠近草地低洼的地方,長草已經長到你的胸膛高了。微風會從這些草上掠過,讓它們快樂地來回搖動,帶起成串的蒲公英。現在的風是幼稚溫柔的,如同那些嬉鬧的孩童。
草地間偶爾會被你驚起數只野鳥,它們撲喇喇地拍著翅膀,很快就從這一頭飛到另一頭。除了鳥,還有昆蟲,有時候你會驚訝地發現,在某片長長的草莖上,同樣驚訝的彩色瓢蟲映著陽光笨拙地飛起來。你沒有想到在將近三十歲的時候,忽然和童年在這片遙遠陌生的草地上撞個滿懷。
于是你停下來,躺在曬滿陽光的草地上,自行車的輪子在你身旁輕輕地轉動。天空是高遠的,沒有很多云,這和你曾經呆過的熱帶的天空非常不一樣,那里是壯闊得如同交響樂高潮的大片云海,在夕陽的映照下,濃重潑辣的顏色,連天接海,讓人有種透不過氣來的驚心動魄。而這里,是一種透明和安寧,如果有魚在那里游過的話,你可以確信,一定能看見它們淡淡的落在白沙上的影子。
一條公路穿過草地,不過沒有太多的車輛從這條路上經過,即使有,匆匆而過的汽車,也如同風景一般。公路南邊的那塊草地上,被分割成好幾個番茄園,簡易搭蓋的棚子上,攀爬著植物,它們在很快就將來臨的秋天里,結出紅艷欲滴的果實。你望著那些忙碌在植物下的果農——或者不該稱他們為果農,他們只是租賃了這片土地,在節假日過來享受一下園林農田之樂的城市人——輕輕地對妻說,你一定會喜歡那些番茄的,尤其是秋天來臨的時候。然后繼續騎車,在想象和思鄉中經過。起風了。
長草很快就在迅速冷下去的秋風中枯黃,伏到地面上去。再沒有細碎的小花開放了,你即使仔仔細細地搜索整片草地,也找不到在寒風中瑟縮的小花,連一星一點的嫩黃色也找不到了。終于有一天早晨起來,你發現草地上鋪了一片晶亮,就像冰糖葫蘆上的糖晶。結霜了,你房東快樂地敲門告訴你。是的,結霜了,不知道踩在那片薄薄的冰晶上,會不會將它們踩破,就像多年來那些破碎的夢?
走過去,走過去,腳下的咯吱聲越來越響,而踩下去的腳印越來越深,薄薄的易碎的淺夢已經變成沉沉的白茫茫的熟睡。雪花飄舞,日幕鄉關何處是,低云蒼蒼。你望著那個在雪中踽踽獨行的自己,不知道在季節的變化中,不變的是什么。有的時候風大了,會帶起地面上的積雪,把它們揚到空中去。很快,雪地上長長的腳印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只剩下舒緩展開的白色,和記憶。
然而那個敲門把你從溫暖的睡眠中揪起的是誰?這是新年的第一天,陽光這么好,讓我們照相吧,也許很久以后我們還能記得這一天。驕傲地昂著頭,在零下三十度的室外敞開大衣,讓快樂和青春迎向寒冷。是的,鮮紅的太陽,就像一滴巨大的紅墨水,永不褪色地懸在那片皚皚的白雪中,我們還能記得這一天。然而你卻忽然感到松軟的雪使你漸漸地陷進去——雪下面是草地,永遠也無法忘記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