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難友

早在１９６０年代，我從事房屋交換。有一次，根據廣告，我走進了列寧格勒的一家老式住宅，它位于涅瓦大街小噴泉角。住宅的墻上有塊維薩里昂·格里戈里耶維奇·別林斯基紀念牌，別林斯基曾經在這里住過。

和我交談的人原來是一位非常討人喜歡的老太婆--有教養，健談，富有同情心。我驚訝的是她的朝氣和樂觀主義。盡管根據種種跡象，她過得很貧困：孤苦伶仃，家具簡單，不值錢，由于歲月太久已經破爛到了極點。櫥、桌子、床和它們的主人一樣衰老。最令我吃驚的是一條用各種顏色的碎布頭拼起來的棉被，這種棉被，只有古時候人們用手工才做成這樣。

老太婆叫葉卡捷林娜·伊萬諾夫娜。她彬彬有禮地讓我坐到桌邊的一把維也納式的舊椅子上，椅子搖搖晃晃，吱嗄吱嗄響得嚇人。暖氣管旁有一把已經快要散開的圈椅，上面墊著一條被蛀蟲蛀得滿是洞眼的披巾，她自己坐了上去。葉卡捷林娜·伊萬諾夫娜對我和善地微笑著。盡管貧窮，無可爭議的陳舊，但無論對生活，還是對自己的命運，她都心滿意足。我感到詫異，冒險魯莽地問：

“您怎么有這么好的心情？是不是買公債賺了錢？”

“您說啥，您說啥！我從來沒有賺過錢，什么都沒有賺過。錢總是朝有錢的人那兒跑，我總是沒有。很簡單，您知道不，我生下來的天性就這樣。我從來沒有灰心過，為自己過的每一天而高興。院子里有陽光，我高興。下雨，我能從中找到滿足。我特別喜歡欣賞我家窗外飄著的雪花。我高興的是我在呼吸，能吃點什么，自己能看書、聽廣播、看電視。總而言之，我喜歡我周圍發生的一切。很清楚，這不僅僅是我有好心情的緣由，而且也是我長壽的主要原因。我從來沒有沮喪過。即使在最為困難的被圍困年代，我也戰勝了饑餓與寒冷--活了下來。”

正在這時，纖維板櫥后有什么輕輕地動了起來。那里放著一張床，不過我進來時，沒有發現上面有人，我問道：

“我以為您一個人，可您家還有別人，是不是？”

“是的，有別人。此人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沒有此人，我熬不出被圍困的日子。就是現在，盡管此人重病在身，視力不好，但此人對我來說也是非常寶貴，沒有此人，我熬不過那可怕饑餓、孤獨的年代。我所有親人可早就死光了……”

“太有意思了！此人究竟是誰？躺在那兒怎么一聲不吭、不參與我們之間的談話呢？”

老太婆笑了起來。她明白我誤解了她的話。她哼哼呀呀地從自己坐慣的位子上站起身說：

“我們走吧！我給你看看我的朋友與救星……”

我們朝床走了幾步，在床另一頭，櫥后壁，我看見了一只縮成一團的病灰貓。貓老了，身上很多地方脫了毛。貓沒有理會我們，但是，葉卡捷林娜·伊萬諾夫娜一叫它：“瓦夏！瓦夏！”，貓馬上疲憊地抬起頭，忠誠地盯著自己的主人，甚至還想搖搖自己的禿尾巴。我忍不住了，又驢頭不對馬嘴地說：

“您家的貓完全老朽了，它的病的確已經不可救藥。您該藥死它！”

此時，葉卡捷林娜·伊萬諾夫娜第一次收斂了笑容，她皺起臉，接著生氣地反駁說：

“您說什么話？對我來說，它比我的命還寶貴。在封鎖的日子里，完全是它救了我。”

我變得特別不自在，不過，我的好奇心幫我擺脫了窘境：

“葉卡捷林娜·伊萬諾夫娜，請原諒我！由于年輕，我真的說了蠢話……不過，我很感興趣，要是您現在講講過去發生的事，我將感激不盡。”

葉卡捷林娜·伊萬諾夫娜出于善良原諒了我，叫我重新坐到桌旁，自己又哼哼呀呀地坐到自己的、她習慣地稱之為圈椅的破爛上……

“衛國戰爭剛開始時，我抓養了這只貓。現在它已經快二十一歲了。我想，它是我們城里年紀最大的貓。要知道，貓的壽命不長，一般大概只有十年，最多十五年。圍困一開始，食品就非常困難。自己已經沒有什么吃的，還得養一只貓。

“當然嘍，我與它分享了自己一份微薄的口糧。但是，最要緊的是在這可怕的年代必須把貓的小命保下來。把它放到院子里，讓它在那里抓鳥兒，抓老鼠--不可能：在被圍困的歲月，人們打貓，抓貓，宰貓，吃貓。我當然不能把它單個放到‘牧場’上被人獵捕。

“但是，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難，弄到的食品越來越少，因此，我決定自己帶貓出去走走。我想，說不定它會走運，給自己弄到點什么吃的。我選了蹓跶的地點是花園--因為它就在旁邊。

“我有一只細眼網兜，我把我的小瓦夏放了進去，接著，我們上路了。在花園里，我悄悄地放出了貓，它在草叢與樹叢之間走著。我一直盯著它，不讓它離開自己的視野。

“當然，這有一定的風險：它在那里會被人逮住。不過那時，這只貓和我已經形影不離，不走遠。有一次，它抓住了一只麻痹大意的麻雀，它馬上就把它吃了，我閃過一個念頭：‘叫我的小貓--給我，再捉一只鳥？’瓦夏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似的，又表露出一股積極性。瞧，它立即在草叢中伸長身子，開始悄悄地等，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一群麻雀。它的全身繃緊，尾巴微微晃動--它準備猛撲過去。鳥兒落到草上，不再留意‘溫順’的、一動不動趴著的貓，此時，貓使盡全身的解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離得最近的一只麻雀猛撲了過去，抓住了它。

“貓咬住獵物，不過沒有吃它，而是緊緊地用爪子抓住。顯然，它在等我。我走到貓的跟前，表揚了它，親熱了一陣，然后，我高興地取出了鳥兒，把它放進了口袋。我把貓藏進網兜，沒想到這么容易便得手，我倆心滿意足地動身回家去了。

“在家里，我拔了麻雀毛，把麻雀熬了湯。這湯，我和貓吃了三天。后來，我們又去狩獵。我們居然又成功了。有一次，瓦夏抓住了一只鴿子。瞧，這使我們有機會做一道那時皇宮里的宮廷菜--幾乎可與雞肉媲美。瞧，我和我親愛的朋友就是這樣以獵鳥為生的。您自己評斷評斷，在被封鎖的最困難的日子里，貓履行了多么高尚的天職！它真的從饑餓的死亡線上挽救了我。虧您還說得出‘藥死它’！不，這不可能！說不定，我倆將一起去見上帝……”

我沉默了一段時間。我簡直找不到語言來表達老太與茍延殘喘的老貓之間的相互忠誠對我的震撼。

“葉卡捷林娜·伊萬諾夫娜，愿上帝保佑你們健康！包括您與您的貓！”聽完她離奇的故事，這是我惟一能說出的話。

我告訴了這位感人的老太，走出了她的住宅。之后，她以及她忠誠的朋友--被困的貓，還久久留在我的腦海中……